春先是往公寓的方向走,走了两步,想起存在在里面的那个东西,春叹了口气,掉头往反方向走。
他走到女友工作的公司楼下,因为女友公司是做贸易的,在国际贸易局附近,走出去就是热闹的商店街。女友背着包包走出大厅,看见拿着文库本默默靠在柱子上的春,露出惊讶的表情。
「春?」也难怪女友会如此惊讶,这是他们交往五年来,春第一次到工作场所来接她。「发生什麽事吗?」
女友任由春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到街上找了一家牛肉面馆,走进去一起吃了晚餐。由於离耶诞节只剩下七天,街上到处都弥漫着「快要过节了」的气息,牛肉面馆前也挂着耶诞红的吊饰,不远处的服饰店里,装饰着一棵闪着红光的白色耶诞树。
女友没有提及任何有关耶诞节的事。春也没有。两人只是默默吃着眼前的牛肉面。站起来结帐,然後又自然地往春家走。
「我以为你要来跟我提分手。」
经过一家精品橱窗前时,女友忽然说。
春讶异地看了女友一眼。女友的表情看起来若无其事,就像那一天,在即将从澎湖返回本岛的船上,女友站在甲板上,向因为晕船而靠在栏杆旁的他问:我们这样算是在交往吗?表情也是那样。
春忽然有种奇怪的罪恶感。罪恶感或许本来就是奇怪的东西,与罪无关。
两个人停下来等红灯,转为绿灯,人群重新启动的瞬间,春一把抓住女友的手臂,把她拖过来面对自己。春吻了女友。
春是主辞。吻了是过去完成式,代表後悔也没用。女友是受辞。
女友眨了眨眼。春想这不是一个女性被吻时通常的反应,但女友至少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女友的唇比较乾涩。「那个人」的唇比较潮湿。女友的唇瓣是软的。「那个人」的唇瓣像是也长了肌肉般有点坚硬。不可以类比。
他们总算分开。女友的手臂仍然被春抓着,像要看清楚什麽似的歪头打量着春。
「我们……要不要一起去什麽地方。」春用问句的句型,但没有问句的语气。「这边转进去有不少旅馆,我查过评价都不错,有防火安全证照的。两个人入住同一间房的话,多数都还有附早餐,离你工作的地方也近,明天可以梳洗一下再上班。」
「春。」女友叫了春的名字。
春拉着女友往右边走。「我是说,我们交往也已经五年了。我昨天在想,说不定是这种时候了。」
「春。」女友叫着春的名字。
春看着设定在iphone里的地图。「你不要担心,你是我第一个,也会是最後一个。虽然是第一个,但我有『充分研究过』,应该可以顺利进行到最後。」
「春。」女友叫住春。
春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比他先停下脚步的女友。
「春。」
女友看着春的脸。「你想要『证明』什麽?」
有时候春真佩服女友。女友应该去当翻译,毫无赘字赘语,一语切中肯綮。
春要送女友回她的住处,但女友却说要送春回家。天气越夜越寒,春冷得脸颊发冻,身体微微发抖,他应该要听那个人的话,至少多围条围巾再出门的。走过附近的街角时,春「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他们一路走到熟悉的公寓楼下,春抬头往上一看,灯是亮的,属於他那户的窗口,隐约有个高大的影子,透过灯光晃动。
女友在他旁边看着,问:「你的『表哥』还在?」
春无法摇头,只好点头。
女友点点头,他们道了别,女友却忽然抓住春的手,把他拉回来。女友吻了春。
女友是主辞。吻了是过去完成式,代表猝不及防。春是受辞。
「我想和春上床喔。」
「吻了」之後,女友在春呆滞的脸前说:「春有一副很漂亮的身体嘛,我很想抚摸春,也想窥视春,想要春为我解开所有的东西。但是,前提是『春也想跟我上床』才行。」
女友离开。
*
春失忆了一阵子,直到置身於自己公寓门口时才恢复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按门铃,独居在这里三年,春没按过门铃,因为不会有人应门。门被打开,春走进去,发现夏至恒就站在房间中央。
「亲爱的春!」夏至恒马上转过头来,春不禁想刚才门是谁开的:「你回来了!回来得正好!」
春站在门口,恍然有种闯进了异世界的感觉。首先是,他的房间全变了样,在靠近窗的地方,四叠大小房间的其中一叠,放了一棵根本不该挤进这空间的耶诞树。春的文库本被迫屈就於树的跨下,春的书桌上全是还未挂上树的装饰。
窗户上有亮晶晶的绿色灯饰,和春在Gucci橱窗口看到得一样。
床上有奇怪的陶瓷耶诞老人娃娃。
地上摆着两盆耶诞红。
春的脑子无法一次消化这麽多讯息,以致於他看到房间中央,那个由夏至恒装扮的耶诞老人时,他已经没有容量感到惊讶。
「我到附近的精品店买的。」夏至恒注意到春在扫视他,大方地摊开双手让他看个够。「不错吧?做为我们计画的主角正好合适。」
红色的上衣、红色的裤子,白色廉价的棉质滚边,还有红色的雪靴。夏至恒的脸上甚至还戴着白胡子面具。好一个耶诞老人。
「因为那里还卖了很多其他东西,所以我就一起买了。你看这个耶诞树,耶诞节没有耶诞树不行吧?我本来想买再小一号的,但是店员说这个尺寸有特价,所以我就买了。还有灯饰,还有这几个花圈,这两个陶瓷娃娃是赠品,店员说反正平常也卖不出去。」
真是太好了。这下子那店员一定记得你了,到死都忘不了。
「不,刚好相反。」夏至恒再次展现了他的能力,对春笑笑。
「就因为不能让他记住我买了耶诞老人的衣服,我才故意同时买这麽多东西的。之後就算有什麽人去那家精品店问,我在他的记忆里,也只会被归类到『一次买了很多东西的客人』,而不会是『在案发前夕买了耶诞老人衣服』的客人。」
夏至恒把春拉进房间里。房间看起来更小了,也因此夏至恒看起来『更近了』。
「我也买了春的分喔,来,快点,你也试穿看看!」
夏至恒把一件同款的耶诞老人服递到春面前,夏至恒好像有顾虑到他的身材,买了小一号的。真感谢他的细心,春无奈地想。
穿上吗?春盯着那件鲜红得醒目的衣服。
这是「假设」。
原先是旁观,然後是想像。现在如果他穿上这件衣服,等於是「假装参与了夏至恒的计画」,那是一种戏剧表演,而戏剧表演是某种假设,代表「假设自己成为所扮演的那个人」、「假设现在眼前发生某一情境」。
如果是平常,春不会走到「假设」这一步。因为假设之後,很可能是「代入」。「代入」之後很可能就是「被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