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9)

春一僵,退回两步,从衣柜上扯了唯一的皮衣外套,关上门,逃难一般地离去。

春在走过一个红绿灯时匆匆扣上剩下的衬衫扣子,套上皮衣,拉紧皮衣的间隙御寒。自从他五岁第一次尿床以来,春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麽狼狈是什麽时候。

翻译社在距离春的公寓十五公里外的地方,属於徒步可以走到,但对春这样不运动主义的人而言有点累的远度。春平常都是搭公车,但是今天已经冲过头,错过站牌了,春只得认命用走的。

春有时候会亲自去交稿,因为比起电话,有时候当面比较容易和编辑沟通。但有时相反,端看心情。

没事的。

春过了一个红绿灯,一台公车从春前面开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想进甜食店逛,坐在地上和他妈妈呕气。

没事的。

没事的。

春到了翻译社所在的大楼,他扶稳侧背包。警卫在打瞌睡。一个西装笔挺的上班族似乎在大厅里遇到熟人,举起手,走过去和他寒喧。电梯在远方开门,箭头指向上,春迈开步,小声地对电梯里的人喊:等一下。窜进电梯里。

没事的,没事的。一点事也没有。

只不过是晨勃而已。春告诉自己,只不过是生理反应。

「你脸好红,发烧了吗?」今年三十五岁未婚、身形福态的责任编辑从秘书椅上转过来,一脸奇怪地问春。

春伸手碰了一下脸颊。「风太冷。」

「也是,最近天气不知道怎麽了,前一天还短袖,今天就冷得跟鬼一样。不是说全球暖化吗?哈哈。」责任编辑拍了拍自己的肚腩。「不过再冷我都有这个挡着,倒是你,每次看你都瘦得跟白斩鸡似的,真怕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

「白斩鸡」。春绝望地回想起来,这是责任编辑经常叫他的方式。

春(五)

「是说你今天还真稀奇,像这种美语教学的稿,平常你不都用邮箱传吗?今天竟然会亲自送件来,还挑这麽冷的天。怎麽,阿宅转性啦?」责任编辑嘻嘻笑着,一边接下他的随身碟,说了一声:确实收到了。又说:「还是说跟女友吵架了?家里待不住?」

春脸颊阵阵发烫,好像枪管还顶在那上头似的。

不能被拖进去。

「对了,春,关於你上次翻译的那个杂志文章……」

责任编辑好像想到什麽,在他乱得可媲美垃圾场的桌面上翻找了五分钟,拿了一叠蓝图复印本出来,用手搔着後颈。

「杂志文章?」

「对,你记得吧,就是那个旅游专题,一个日本摄影家到猴硐旅行的文章。」

春想起来了,点点头。「有什麽问题吗……?」

「唔,也不是有什麽问题。你的日文很好,中文也不错,文辞很流畅,两个语言平台间的转换也很到位,选词也满通俗的,不会像很多人选些根本是日文化的汉语,现在新人交出来的稿有时候真的让我想翻白眼。算是一篇很优秀的翻译。」

责任编辑搔搔看起来三天没洗的头发。「不过……怎麽说咧。就是感觉『有点不对』,」

「不,我不是说你翻译有错,你的文字,放在美语教学什麽的杂志很适合,像是上次那偏美国华尔街金融体制介绍的文章也是,这种追求『正确』的文章,你都翻得很好。但是猴硐这篇不是,这是旅游文学。春,这是『文学』。」

「我懂文学。」春皱皱眉。他的侧包里还有一本白石一文。

「是,我知道,从你的翻译可以看得出来。你很清楚这是一篇旅游文学的文章,还是旅行家自抒情怀的抒情文,所以春,你翻得『完全就像是那个样子』。你用了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字句,让整篇文章充满旅行的氛围,这很正确。」

春缄默。责任编辑看着他:「你的脸就像在说:这样还有什麽问题吗?哈哈,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你的翻译没有问题。但『没有问题』这点就是你的问题。」

责任编辑哗啦啦地翻开手上那叠蓝图,指着其中几个被红笔圈起来的地方。

「你看,春,比如说这一句,一般译者看见这个句子,恐怕都会翻成『她轻快地跃过我的肩头,一溜烟跑向巷子的尾端。』,但是你却翻成『她轻快地钻过我颈子与肩膀的间隙,一溜烟跑向巷子的尾端。』。」

「原文就是『脖子与肩膀的间隙』,而且那个动词没有『跳』的涵意。」春坚持。

「我知道,春,我看得懂日文。像这一句也是,一般译者大概会译成『阳光柔柔地照在石子路上,而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熟睡的猫儿。』但是你却译成『阳光柔柔地照在石子路上,而我把指尖插进猫毛里轻轻地磨娑着。』。」

「那个译法漏了原作者『把指尖深入某处』的原意,那是错译。」春说。

「没错,那是错译。春,我举的翻译句『都不正确』。」编辑弹了一下手指,这动作让春想起了『那个人』。

「但是春,你在读这篇文章时,难道不会想像吗?这是一篇写得很好的文章平心而论,读起来让人身历其境。你在读这些文字时,难道不会坐下来,往椅背一靠,想像阳光照在猴硐的小路上,而一只猫就这样轻巧地落在你肩上,当你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溜得不见踪影,你难道不会『想像』那种情境吗?」

春再一次缄默,他眯起了眼睛。

「算了,其实你的译法也没什麽不好,说不定只是我鸡蛋里挑骨头吧,毕竟我做你责编也有三年了。但是春,有时候看你的翻译,会让我觉得你很小心,『好像在害怕什麽』,这种感觉让我读起来有点……怎麽说,不太舒服就是了。」

不能投射。

不能代入。

不能假设。

不能被拖进去。

「总之我只是想试着告诉你,『错误』有很多种类型。」责任编辑继续说:「有时候这种错译,跟把『华尔街的金融指数在1982年时暴升了5.21个百分点』,译成『华尔街的金融指数在1982年时暴升了15.21个百分点』的错误,看起来很像,但完全不一样。像春这样,完全没有『错误』的翻译,说实话让我毛骨悚然。」

春,你的翻译让人「毛骨悚然」。责任编辑又强调一次。

春离开杂志编辑部,走进电梯按下关门键时,有个看起来出版社的西装男十万火急地挤了进来。

「几楼?」春礼貌地问他。

「五楼。」西装男一副「赶上了」地吐口长气,春替他按了五楼,为自己按了一楼。

「啊啊,不对,错了错了,我要去六楼。小弟,帮我按六楼!」西装男忽然又叫起来。春又按了六楼,听见西装男在背後笑着说:「真是的,竟然会犯这种错误。」

错误。春在唇边默念一次。

西装男在六楼离开。春一个人继续往下坐,看着电梯在五楼开起门又关上门。

错误。

春,你的翻译没有「错误」。

上一篇: 穿上婚纱嫁给我吧 下一篇: 非关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