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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2)

春不知道,所以他摇头。

「嗯,也罢。台湾人总是这样,记性很差。」男人说,把手插进口袋,从春身边站起来,「那你应该也不会知道另一件事。」

春忽然有种晕眩感,他看着直立起来的男人,全身的白,彷佛和展场融为一体的白,他意外察觉男人其实还挺帅的,只是在那之前他的视线就有些模糊,或许是少了声音的电视影像,只剩纯粹的感情,给予他的冲击太强烈的缘故。

春是个平凡人,向来承受不起太强烈的东西。虽然他喜欢强烈的东西。

但这就像一般人,面对那些可以动辄上街头、投掷汽油弹的人群,他和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电视萤幕。对春来说,他们跟无声电视没有两样。

「什麽……事情?」

春扶住额头,意识到自己已经歪倒在白色的沙发里。

「我选中你了。」男人微微地弯起唇角,宛如无声电视里的光景。

春看见男人的唇朝他靠近,一切宛如慢动作,男人的嘴唇很软,扣在春的嘴唇上时很温柔。温柔到春没有意识到那是个来自陌生男人的吻。

「请问你愿意,在耶诞夜那天,和我一起抢银行吗?」

春从浴室里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发现女友正盯着他看。

女友趴在房间里的木头地板上,跷着一只腿,旁边放着瑞穗的鲜乳,上面插着吸管。女友穿着合身的运动服,深蓝色的运动短裤,染成亚麻色的头用运动松紧带绑起来,绑成马尾束在脑後,她的肩上挂着白色的绒毛长巾,比春先洗好澡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怎麽?」

春把同款的白色绒毛长巾撩起来,擦着他有点长的头发。这周末要去剪头发了。

「春的身体很漂亮。」

女友说,又转回头去吸着牛奶,她把用再生纸做的英文版星舰迷航记打开来搁在地板上,任由页数被风吹来吹去,吹到哪里就从哪一页开始看起。

因此女友的书从来不曾看完过,春从八百年前就看她看这本书到现在。

春微微脸红,洗澡水蒸得他发烫。女友有时候会说一些令他惊讶的话,那些像是调戏的话,春不知道该不该把它们当真。

他们的交往缓慢而青涩,虽然感觉很好,至少春觉得这样很好。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亲吻女友,女友的唇形很美,那是一对很适合被亲吻的唇瓣。春一点都不介意在这时候吻她。

无声电视。

纯白的房间。

白色沙发。

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

春的眼前快速闪过的画面制止了他。那天从展场回来之後,事实上也只是昨天的事情而已,春睡了一场很长的觉,睡得彷佛他从来不曾睡过一样,醒来之後所有的过往都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连春熟悉的四叠大雅房都显得疏离。

吻。

窗外下着稀稀疏疏的小雨,春努力回想,却什麽也想不起来。

我选中你了。

记忆到後来才慢慢地复苏,像是缓慢播放的黑白电影。

无声电视。纯白的房间。白色沙发。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

春。

最後连结到他时,春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彷佛在戏院里看戏时,忽然看到自己取代了主角出现在萤幕上那样。

萤幕上的主角和男人的唇交接在一起。

春想想,他不会称呼那个是吻,至少他在文字中读取的吻,是比那个还要更五味杂陈的东西。男人做的充其量像是某种接触,像握手那样。

春回家之後跟女友说了这件事,女友表达了她的惊讶,在经过一番思考之後,女友建议当时的他应该跳起来甩他一巴掌。但是这个建议毕竟是对过去的他,而不是现在的这个,既然那个过去的他已经不存在了,女友的建议也就只是建议罢了。

至於男人在吻之後说的话,春没有记忆,也不想回忆。

应该不是什麽重要的话。

「耶诞夜。」女友在春送她下楼时忽然说。

但是『没有下文』,女友只说了名词,没有动词和补词。一个不完整的句子。

「嗯。」春只好应声。

「有个男人打算在耶诞夜把女友带到银行 。」女友总算造了文法正确的句子,「新闻上说的。他打算当场在银行开户,当着女友的面存进一亿元现金,然後跪下来告诉女友:『这是为我们两个的未来准备的。愿意和我一起迎接这个未来吗?』。」

春眨眨眼。「嗯,听起来很浪漫。」然後缄默。

女友没再说什麽,对春挥挥手,走到马路对面的站牌搭公车。一如以往。

送女友回家之後,春查了他的辞典。

吻在很多文化里具有深刻的意义,在西方,他们会吻死去家族成员的额头,那代表那个人死去後他们依旧惦记的他。在马太福音里,犹大亲吻耶稣,预告他会背叛他。在文艺复兴时期,有一派的画家会在画作完成时亲吻他们的画,以代表从今以後画作脱离他们的掌握,获取新生,那是一种Kiss Goodbye。

最没有意义的吻,是情人间的吻,春的字典上写着。

无意义的、单纯交换津液与体温的吻,非理性的、仅仅属於食欲与动物性行为的吻,即是情人间的吻。

吻得越激烈,文化内涵越低。春的字典是从图书馆过继来的,不知道是哪个人在那行解释後面加了这样的注释。

但是说实在的,春并不讨厌那个吻。

但也不喜欢。

春忙在心底补充。「不讨厌」不等於「喜欢」。

「多谢。」

春抬起头,看见男人坐在窗台上,跷着左腿。

春眯起眼睛,他应该感到惊吓,但春向来并不是个擅长惊吓的人。他坐在书桌前,把手搁在翻开的字典,很快平静下来。

「只有我看得见你?」春不确定地问。

脚踏垫跳上春的书桌,对着男人「喵」地一声。

脚踏垫是春养的猫的指涉辞,是春养的猫这个符旨的符徵。是它的名字。

「看来你的猫也看得见我。」男人说。

「你是什麽?」春问。「上帝?恶魔?」

「我比他们要帅上一点。」

男人说着缓慢地跳下窗台,春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那天的白色西装,而是平凡的运动套装。靛色的防风外套,Adida的运动鞋,单肩上挂着绿色的汗巾,他在春的房间里脱下鞋,里头没有袜子。男人赤着脚。

他弯下身来,靠近春。春感觉到危机,扶着桌沿往床的方向闪。男人的吻扑空了。

「你到底是什麽?」春看着因为扑空,用手指抚着嘴唇的他。

「我是个普通人。」

男人在春的身边坐下,就坐在他的被单上,大方地像是这里便是他的家。

「我很想是会说话的猫,或是来和你签订契约的恶魔,类似那些良善的生物。但我是个人,你运气不好。」男人说。

春露出不信的表情,男人对春伸出了手。宽大的手,稳定的手,带着茧的手,一个人的手可以传递许多情报。性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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