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夏至恒,嘉科大毕业,现在是自由业者,说是自由业,也不真的那麽自由。我上网标下一些有人以为是垃圾的东西,在另一个网站上转手卖掉。有时候也会饿肚子,有时候饱赚一笔,看景气。」
春无法消化突如其来,充满「平凡」的讯息,愣在那里。
「很高兴认识你,春。」然而男人的手依旧伸在那里。
春迟疑,而後犹豫,最後把手伸出去。
「你知道我的名字。」春说。
夏至恒微笑。
春觉得他是那种,一旦笑起来,所有人都会觉得一切没问题的那种类型。
「我习惯在晚上慢跑,知道你住在附近,就想上来再看看你。你家附近环境很好,很适合运动,我们这个年纪的男人,如果还像青少年一样挥霍身体的资本,在十年内就会变成自己也厌恶的中年男子。」
夏至恒很壮,手臂有肌肉,但没有压迫感。
春很瘦,女友喜欢瘦的男人,她说「不用承受他的重量」。
夏至恒很帅,有一张俊俏的脸,俊俏到有点不真实。
春很朴实,许多人觉得春和某一个人很像。但事实证明他很所有人都很像。
春发现在自己在「类比」。把自己和夏至恒「类比」。他应该停止这样,人因为类比而感兴趣,一但感到兴趣,就会分不开,容易迷失。
「因为你的名字很好听,春。」
夏至恒说:「我的名字是夏至,你不觉得,那像是某种命运?」
春(二)
去他的命运,春在心里想。
「我遇见你是命运。」
夏至恒的鼻梁很挺。春的鼻子比较扁,比较细长。
停止「类比」,春告诉自己,但徒劳无功。
「你遇见我也是命运,我们注定在那个展场相遇,由我选中了你。至於我吻了你,那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我没料到我们之间的命运会以那种外显的形式存在,但那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戏剧性人格」,春的字典里跳出这样的辞汇。泛指会将戏剧中的一切搬到现实人生并加以实践的人。
「什麽存在形式?」
「爱。」夏至恒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个字,「我是说,情人关系。」
女友的唇瓣很浅。夏至恒的唇瓣很厚。停止类比,春命令自己。
「你说你选中我,那是什麽?」春问夏至恒。
春扭开桌子上的iphone4S,转到放音的状态。
Forever love,春刹那间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夏至恒仍然靠春靠得很近,该说四叠大的房间本就很小。近到夏至恒只要稍微往前,唇就会再一次碰到春。
「嗯,我知道,那个的冲击对你而言太大,你会不记得之後的事也是当然的。」
夏至恒试着做一点开场白,一点转折,以减少冲击性,但作用还是有限。
「正如我在展场和你说过的,我正在找人,跟我一起,去抢银行。」
夏至恒看着春的眼睛说。
春眨了眨眼睛。「抢什麽?」
「银行。」
「跟谁?」
「跟你。」夏至恒说。
「为了什麽?」
夏至恒交抱着手臂靠在春的床头上,轻轻笑起来,好像春问了一个世界上最蠢的问题。
「当然是为了钱。」
夏至恒的声音如此流畅自然,好像女友在问男友:「你到底爱不爱我?」时,男友心不在焉地答:「当然爱啊。」那样。
春觉得惊讶。他觉得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像夏至恒这种人。尽管他并不很确切知道夏至恒是哪种人。
「你缺钱吗?」春问他。
「现在倒是还好,生活过得去。」夏至恒动了动脚指头。
「那为什麽……」
「为了防患於未然啊。你知道欧债危机吧?」
「我知道希腊。」
「不只是希腊。」
夏至恒如演说家一般地振奋起来。
「现在全欧洲都举债,而且情势远比我们这些遥远的亚洲人想像得要更严重。法国、德国、比利时和荷兰以至於整个西欧,这些国家的劳动者比例只有亚洲的百分之五十一,工时是亚洲的五分之一。」
「但是那样的国家却没有人饿死,你知道为什麽吗?因为他们坚决实行社会福利,只要拥有那个国家的公民证,谁都可以将近有五百天的时间不用任何工作,单单赖在家里等政府把饭喂进他们嘴里就好。」
「这样的高额的津贴根本就出不敷入,国家只好用举债方式,靠着战後的外汇存底硬撑,事实希腊之所以会先倒,是因为他们的政府无能外加经济政策失衡的缘故。那只是前导,接下来会一个个延烧到其他国家,欧元经济共同体会瓦解,西欧会陷入除了向金砖四国求助以外无路可走的窘境。」
「等一下。」春终於找到缺口,截住他。「那和……那和你抢银行,有什麽关系?」
「当然有关系。」夏至恒的眼睛闪闪发亮。
「因为台湾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健保亏损是个警兆,接下来问题会一个一个出现,国家会破产,人民会理解到把国家当成永远不会倒的巨人是多麽可笑的事情。一但国家破产,现在的有钱人通通会变成穷人,现在的穷人就会都会死。」
——不想死的话,就得未雨绸缪。夏至恒用唇语。
夏至恒捱近了春,春往後退。他的睫毛好长。比女友上的假睫毛还长。停止类比。
春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问你,春,你宁愿生了病再去看医生,还是在生病之前就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後者吧。」
「这就是了。」夏至恒满意地点点头。「这道理也是一样的,与其等全球国债海啸漫烧到亚洲,国家破产、人民饿死,不如从现在开始让自己变得有钱。从现在开始变有钱的话,就有时间做出种种准备,像是在海外置产、取得权力等等,有备无患。」
「但是,如果要钱,还有很多方法……」
「你现在很渴,眼前有两个水龙头,一个扭开就会喷出大量新鲜的水,只是那个水龙头比较紧,要扭开他要花些力气。另一个一扭开只会滴出几滴水,而且水质不良,但他非常好开,用一根手指就能够推动。你会选哪一个,春?」
春着实想了一下。「这个题目里有『陷阱』。」
「陷阱?怎麽说?」夏至恒似乎很享受这种和他讨论的氛围,跷着脚问他。
「这两个选项并不存在二律背反,他们不冲突,却被有心人安排成冲突的二选一命题,使人陷入非从其中择一的Dilemma里头。」
夏至恒咧唇笑了。「你很了解政客使用的手法。」
他俯身向前,看起来又像是要吻春。春发现夏至恒现在不管做什麽动作,看起来「都像是要吻他」。
春举起了手了。「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只要是你的问题我随时都在听,春。」夏至恒温柔地说。
「在这个计画里,总共有几个人?除了我和你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