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实在趴在桌上午睡时,总是会流口水,流到从桌缘淌下来,被他摇醒时满脸都是湿的。也记得实在尿尿时,总是会小心地侧著身子,彷佛害怕被什麽人看到似的,连头也低低的。
他记得实在走楼梯的时候,总是不肯踏个实,总是只踩阶梯的前三分之一,也因此常常一脚踩空。也记得实在拿筷子的时候,总是不照他教他的,把筷尖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而是整个用握的,也因此老是吃得满桌都是。
他记得,实在大多数时候对著他哭,人中那里会一抽一抽的,彷佛蠕动的虫子。
他记得,实在有时候对著他笑,圆圆的颊会鼓起,原本就很小的眼睛往往变得更小。
他依稀记得,七岁时,实在从外头捡了一只流浪猫,实在的妈妈不准他养,实在便哭著把猫抱到他家里,请求他收容这只猫。代价是替他跑腿买一学期的午餐。
他依稀记得,小学时,实在忘了写数学作业,他把自己的作业借他抄,代价是替他提一年的书包。虽然这份作业到最後拿了不及格,还因为错的地方都一样被老师抓包。
他到现在还忘不了,国中毕业时,实在被班上同学围殴,刚好被他目击,实在不想让妈妈担心,央求他不要说出去,他答应了,代价是实在两年的零用钱任他取用。虽然最後妈妈还是发现了,还因此闹上了新闻。
他也忘不了,高中毕业前,实在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却不敢告白,他自告奋勇替他递情书,代价是实在当他三年的小弟。
这场告白因女孩子的男友在场以失败告终。他还因此被男友找人扁了一顿。
他也还记得,他被揍得鼻青脸肿那天晚上,实在到他家里,哭著替他擦药,替他端水送茶。但只有他知道,其实他并不是很在乎被女孩子的男友揍,比较起来,实在为他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圆脸,还比较让他觉得惬意。
联考第一年,实在落榜,他两肋插刀,陪他重考,直到考进同一所学校。
大学第一年,实在被二一,他两勒插刀,陪他向教授求情,直到两人都顺利升级。
大学第二年,实在宿舍遭窃,他两勒插刀,陪他报警查案,直到找回他最心爱的父亲遗照。
大学第三年,实在失恋,他两勒插刀,陪他喝了一夜酒,直到实在哭著抱著他,在他怀里睡著。
大学第四年,实在丧母。是车祸。
这次他没有两勒插刀,因为实在没有给他机会。实在休学了。
非关电话二
这次他没有两勒插刀,因为实在没有给他机会。实在休学了。
仔细想起来,他看著纸上始终圆滚滚的圈圈。圈圈彷佛在旋转、变色,时而绽放诡异的色泽。他把下面的圆用铅笔涂成黑色,从圈圈里拉出一条线,当作思路的分水岭。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实在就变了。
他听说实在从大学里休学,卖掉了母亲的房子,亲手埋葬了唯一的亲人。
他听说实在找到了工作,在外头租了房子。
他听说实在把剩下的钱都拿去法院,告那些撞死他母亲的人杀人。他听说那是一群十几岁的小伙子,无照驾驶、酒後驾车、蛇行超速,肇事逃逸,总之做尽了一切人能够用车这样凶器做出最坏的事情。
他听说实在後来输了,彻彻底底输惨了,在三年的缠讼之後。原因没人知道。
有一天他终於受不了再继续听说。他用尽了人脉找到了实在的地址,在某一个下雨的夜晚去找实在,他敲了他家的房门,装模作样的说只是来送同学会的通讯录。
但实在却忽然把他拉进门里,还关上了房门。
他记得,他从没看过实在那个样子,不像以往被欺负的时候,也不像担心他伤势的时候。他很少看到实在不哭的时候,但他直到那天才知道,实在不哭的时候,反而是他最难过的时候。
『我只是刚好路过想起来你刚好住在这附近……』他辩解著。
实在没有回话,他只是把他拉进了屋里,在他能做出任何反应前,他吻他,他剥光他的衣服,他把他压倒在地板上,他剥光他的裤子,他分开他的大腿。
实在上了他。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醒过来,实在躺在他身边,睡得比初生婴儿还要熟。这时候他才看清,房间里东倒西歪地散了一地的红标米酒,他这辈子还没一次看过这麽多红标米酒,这些酒瓶全都是空的,全进了实在的胃里。
而他彷佛也感觉得到,那些红标米酒透过实在的胃,窜下实在的小腹,窜进实在的那里,然後通通流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茫地醉了,醉得茫了。
那天直到日上三竿实在都没有醒来,这让坐在实在身边,看著他彷佛削瘦一圈的睡脸,心里还模拟了一百种醒来後要如何跟他打圆场的他,在领悟到身边的人宁可这样睡下去後,乖乖地站了起来,拾起内裤,拾起长裤,穿好内裤,拉妥长裤。
『嘿,昨晚你上了我,你知道吗?』他一开始原本打算这样开宗明义地说。
『刚刚……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过了五分钟,他在心里改口。
『你还好吧……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过了一小时,他忽然觉得这样说比较好。
『好久不见,实在,看你睡得熟,就在一旁等,没想到我好像也睡著了,哈哈。』
过了两个小时,他看著实在依旧呼呼大睡的脸旁,对著他的脸庞喃喃自语。
过了一个上午,他什麽也没有说,在实在的打呼声中走出了实在的公寓。
後来他在一个温暖的晌午再度去拜访他,生疏得就像第一次重逢的老朋友。
实在看起来也不疑有他,他惊讶,他微笑,他用「难道你是……」的句型做开场白,他请他进门,给他倒茶,坐在他把他压倒的椅子上。他们寒喧、谈笑、细数别来种种,并约好下一次放假时一起到河边骑单车。
但他记得。只有他还记得,那一夜。
实在他,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他在纸上悄悄写下了「一」的字样,在後面注明「那一晚」,以提醒自己这个可能性。但他转念一想,实在不是这种会装蒜的料,他可以想像如果实在记得那晚的事,会是怎样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他会道歉、会难受,会像多年以前那个小胖子一样,跪倒在他面前哭泣。他会惊慌失措地解释:对不起,王大哥,一切都是喝酒误事。
他於是抡起铅笔,悄悄删掉了那个选项。他再次望著两个相叠的圆,回想那张不再圆滚滚的脸庞。
或许是另一次吧,他想。那时候实在已经进了公司,在品管部门工作,他是通路部门的经理,两个人因此常有机会合作。实在被派去美国出差,他以前辈的身分带著他,那时候十二月天的,他们去的州不会下雪,但地上却像结了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