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不觉得自己体弱的,而且在他印象里,实在这个小胖子明明比体弱得多,以前动不动就挂条鼻涕的,还三天两头向学校请病假。
但事实上是,在下榻的当天,他感冒了。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感冒,他不知道美国哪来这麽强的感冒病毒,事後检查出来是染了肺炎,但当时他还浑浑噩噩。只觉得头晕、发烫、四肢发软、精神不济,整个世界都在他周身旋转。
实在忧心忡忡,他隐约听见实在打回去台湾的公司请示,替他取消了第二天的行程。他隐约听见实在打电话给柜台,用流俐的英语请他们立即请来合格的医生。他也隐约听见实在出门的声音,说要到附近的药店去买退烧的成药。
而他也隐约听见,当医生因为大雪来不了、药店也因为太晚关门时,实在跪倒在他的床边,紧握著他的手,低声地在他耳边轻唤:「前辈、前辈,你还好吗?」和当年一样怯懦又不知所措的嗓音。
和当年那个小胖子一样。
他不确定实在最後有没有吻他。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吻了吧,因为他记得第二天起床时,唇上还沾著暖暖的触感。他本来以为是温水,是实在用布蘸著水擦在他唇上,但既然实在早就对自己有意思的话,那些触感就该是吻了。
慢著,这麽说来,他记忆中那条蘸著温水的毛巾,不只擦了他的唇,还擦了他的额、他的颊。他彷佛脑叶受伤的病人一样,坐在办公室的椅上极力复健著记忆里每一丝细节,他记得实在解开过他的睡衣,蘸了水的毛巾停留在他的锁骨上,滑落他的胸膛。滑上他的小腹。滑进他的大腿。滑进他的血液。滑进他的骨。
滑进他的……
他记得,隔天实在得了重感冒。而他的感冒却好了。
非关电话三
他记得,隔天实在得了重感冒。而他的感冒却好了。
实在他,搞不好就是在那时候,喜欢上自己的。他几乎要确定地这麽想著。
他在笔尖在纸上逡巡者,仔细想想,实在有太多机会喜欢上自己。
包括从前下雨天时,他总是不带伞,而实在总像是担心天会塌下来似的,随身带著两把伞,其中一把就理所当然变成了他的。现在想起来,实在一定是因为早就喜欢上自己,所以才特地为自己带伞的。
包括每年新年,实在总是陪著他回家,明明一个住南部,一个住中部,实在却总是以省油钱为由,和他开上。看他提得大包小包,还会主动接过他的行李。
现在想起来,实在一定是因为早就喜欢上自己,想要多陪在自己身边,才会拐弯抹角做这些麻烦事。
包括每次清晨在电梯里相遇,不管电梯里有多少人,实在总是会直视著他,对他露出直爽戆厚的笑容。这一定是因为实在喜欢上自己的缘故。
包括每次加班晚了,实在总是会打电话给他,问他要不要到附近的面店一块吃晚餐。虽然经常不只他们两个人,但算来算去他总是固定班底,这也是因为实在喜欢自己。
包括最近放假,实在偶尔会约他一起去打壁球。这也是因为他喜欢自己。
包括每次他跟女同事说话,实在都会有意无意地插进来。这是吃醋。
包括实在总是和他穿戴同一款的领带。这是爱乌及乌
包括实在马克杯的颜色总和他一样。这是爱。
他发觉自己的笔越来越乱,苍白的纸被他划的横七八竖,全是实在喜欢上他的证据。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过去就这麽迟钝,竟从来不曾发现到这些迹象。
他望著纸中心的两个圈圈,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圈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实在他,怎麽会喜欢男人呢?
他慌张地把所有的证据都划掉,彷佛从基础数据就给错的报表,不行,他不能这样思考,如果要有效地厘清那通看似没头没脑的电话,一切就必须按程序来分析才行。
他重新在纸上画了两条直线,一条代表他,一条代表实在。
首先,他是个男的,这点毋庸置疑。而实在也是个男的,这点也很难推翻。
他不记得实在什麽时候显露过同性恋倾向,印象中这孩子的性向一直很正常,跟他一样正常。小时候和女生坐隔壁,实在的头总是低低的,就连捡笔时不小心碰到女生的手,都会紧张得满脸通红。
国中时实在总会在教室外的栏杆旁发呆。他知道实在是在看家政课的美女老师。
高中时实在喜欢过女生。
大学时实在跟女生交往过。
进了公司後,他听过太多有关实在的传言,也听过那些女性行政助理聚在一起讨论他。她们提到实在总是充满宠溺,彷佛那是属於她们的东西。
他总是从她们口中听见实在和什麽人交往的消息,尽管每次都不同人。但他很确定那些都是女人。
他曾经在送文件到实在的部门时,在茶水间里撞见实在和他老板的秘书,拥吻。
他曾经在送醉酒的实在回家时,在他家的门把上发现女人的,内衣。
实在常在办公室里开黄腔,惹得几个秘书挨在他身边格格笑著。
实在的衬衫领口常有洗不去的口红痕迹。
实在经常盯著女客户的大腿猛瞧。
他越想越觉得烦燥,有关实在喜欢女人的证据,多得不胜枚举。而实在喜欢男人的迹象,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如果不能推论出实在曾经喜欢过男人,或曾经对男人的肉体动心,他就无法合理推敲出那通电话的用意。所以这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搜枯索肠,希望找到任何一点实在曾经迷恋哪个男人,或曾经展现出任何同性恋举止的回忆。
但是没有。就连实在最胖最圆的那个时候,他生日许的愿望,也是隔壁班的女班长能够看他一眼。
但只有一次。他忽然醒觉过来,没错,只有一次。
实在从来没忘记过害他丧母的那场车祸。他曾以为他放弃了,但是没有。
官司输掉之後,实在放弃了台面上的复仇,他学到人生有些最想要的东西,终究只能靠自己获取,任何人都帮不了你。
所以他在一边咬著牙打工,一边在空大进修。所以他重新找上了自己,好让自己为他介绍高薪有远景的公司。这些都是他在实在和他重逢後很久才知道的。
所以他减肥,所以他努力塑造自己,把自己变成任何人一见都会迷上的角色。然後他和董事长的二女儿交往,听传言十分顺利。这些也是他和实在重逢後很久才知道的。
所以他利用这些年攒下的钱,找来了最优秀的徵信社,辗转查到了当初撞死他母亲的车牌,从车牌找到了行照,从行照连结到了人。他找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知道每个人的现况、每个人的职业、每个人的家庭。
所以他,利用这些年累积的人脉,一个一个接近那些人。他们有的人和实在成了朋友,有的成为实在的雇员,有的成了实在的债务人,有的,甚至爱上了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