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知马力(3)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的母亲和他们的母亲,约在一间灯光幽暗的吃茶馆见面时,日久就牵著路遥的小手,静静地靠在那头的墙上,一言不发地看著我们母子。
那时是夏天,吃茶馆的冷气很强,我的手心却全是汗水,手上捧著劣质的陶杯,我的母亲在哭,她总是这样,自从发现父亲的口袋里出现来路不明的手帕开始,她就一直在哭。哭到父亲在一夜争吵後一去不返,她还是哭个不停。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似乎总是在哭。一直到她离我而去时仍是如此。
当时我乖乖地待在她身边,低头看著手上的茶杯,耳边听著母亲的哭声,盯著陶杯上的雕刻发呆。陶杯上的图案很奇特,那是只长得很丑的怪物,有著方形的、冰冷的瞳铃大眼,咧著长长的獠牙。谈判过程中我一直望著他,而它也望著我。
後来我查了资料,那种怪物叫饕餮。是种吃人的怪兽。
谈判很快有了结果。我的母亲同意签下离婚协议书,但是条件是,父亲的新家庭必须接纳我,并且至少供我读书读到大学。当时不觉得什麽,年纪渐长後,我才慢慢发觉我的母亲实在异於常人,通常都是母亲死命地保住孩子,就算不要赡养费也要取得孩子的监护权。但是我的母亲,却如此轻易放弃了我。
「恒?」
我听见日久叫我,大概是见我太久没反应。我恍惚地半睁开眼,才发觉日久不知何时已伸手扶住我的後颈,香菸的白雾遮得我看不清他的脸,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担忧的样子:「嗯?」
「……你睡著了,还是昏倒了?」
「我睡著了吗?」
我呆了呆,日久的五官稍稍清晰起来。很多年後我才发觉,陶杯上的饕餮,原来真有几分日久的味道。
母亲签下离婚协议书後,我随著父亲他们一家,搬到了桃园的新房子里。我并没有像八点档连续剧一样,在後母的虐待下过著悲惨的生活。平心而论,父亲选择的人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她从来不假装我是他的亲生孩子,做些虚伪的一视同仁。第一天她就和我说,她希望能和我做朋友,但也仅止於是朋友。
她非常能干,但骨子里又十分温柔。她聪慧、冷静,却偶尔有些小迷糊。遇见事情时,不像母亲只会哭闹,孩子和她诉苦时,她也会认真地倾听。就各方面来讲,都是比我母亲优秀太多的女性。如果和父亲易地而处,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此我生母去世时,我没有掉眼泪。但我高一那一年,父亲和她双双因为车祸去世时,我生平第一次抱著路遥痛哭失声。
「你太累了。」
见我呆呆看著他的脸,日久很快又转过身去,望著临时病房冰冷的门呼了口白烟:
「你先回去休息吧,小遥有我陪著就够了。」
我来没来得及回答,口袋却忽然一阵振动,原来是行动电话响了。我伸手想掏手机出来,但被绑了一夜的手根本没法动弹,挣扎了一阵子。
日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鼓起的口袋。
「别接了。」他冷冷地说。
「不行不接……说不定是梁先生……」
我的手摸到口袋,好容易把手机拿了出来,才按了接通键,手就不听使唤地一滑,手机滚到板凳上。我刚要伸手去拣,日久却忽然伸手抢过手机,贴到我耳边。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保持著原来的动作转过头去。
我忙凑近手机。打电话来的是梁先生的另一位女秘书,平常只负责应接的工作,她和我说,梁先生急著找我,因为今天忽然有重要的客户,说是马上要和他见面。
「不好意思,我三十分钟後才能到,现在人在医院。」
我用公事的嗓音说道,那个女秘书似乎吓了一跳,我只好又解释道是弟弟病了。她一面说著保重,一面再三催促後才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随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日久看著我:
「你要去那?」
「去事务所一趟,老板有事找我。」
「你这样子还想去公司?」
日久咬著烟盯著我胸口。我脸红了一下,被路遥这样一吓,我也没穿好衣服,就随日久冲了出来,现在身上只穿了件随地捡来的衬衫,扣子还掉了两颗。我伸手拉拢领子:
「啊,我应该会先绕回去换个衣服。不好意思日久,麻烦你陪一下小遥,如果他醒来要找我,就跟他说我中午一定回来陪他吃午饭……」
「……述恒哥?」
我话还没说完,病房里就传来微弱的呼声。我和日久同时回过头去,我忙打开半掩的门,里头是一个个躺在简陋病床上的急诊病人。小遥从角落的床上撑起身,脸色苍白地望著我。我扶著墙奔到他身边:「小遥!」
「……述恒哥,你要走了吗?」
「嗯,公司有点事……」
我伸手想扶路遥,他穿著医院的检查服,脸色苍白的像张纸。他却伸手推开我,自己靠著墙坐直了身。日久走到我们身边,路遥却交扣著十指,盯著自己的指节不发一语,我不知所措地缩了缩手。
「述恒哥,我想吃面线。」
他忽然说。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从昨晚开始什麽也没吃,虽然我也是。
「啊,面、面线吗?」
「嗯,要大肠的,不要加香菜,还有黑醋要多加一些。」路遥淡淡地说。
「好,没问题,我马上去买。」
我说著,穿上挂在病床旁的大衣就要出去。肩头却忽然被人一扳,我抬头一看,日久高大的身影已捱近了病床,挡到我们两个之间:
「我去买就行了,你还要上班不是吗?」
「咦,可是……」
「我载你回家换衣服,顺便买你和小遥的早餐。你也没吃东西,是吧?」
日久用不容违抗的语气说道,不由分说地转过我的身子。但是路遥却开口了:
「我要述恒哥替我买。」
我回头看著他,他望著我的脸,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看著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清晰又带点诱惑地开口:
「我要述恒去买,我只吃他买的东西。」
「啊,日久,我想还是由我去吧,医院楼下应该有……」
「不要太过份了!」
日久忽然大吼道。我吓了一跳,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床头,冷冷地瞪著路遥,烟被他吐到一边。路遥也望著他,脸上挂著嘲笑一般的表情,懒洋洋地望著他的亲哥哥:
「怎麽了,哥?忽然有空关心我了吗?」
他说著,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握在膝上的十指笑得发颤。我怕他激动起来病又发作,想要劝阻,日久却始终挡著我。他凝视路遥的笑容半晌,又从怀里抽出一根烟,却不点上,只是夹在唇边咬著。
「小遥,给我适可而止。」
路遥又笑了一阵子,然後懒懒地倚回墙上:
「哥,你心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