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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06)+番外

回语却凝噎,忠心的妖仆对于小主人的问句哑然失声。

「这……这个……」

「你怎么不说话,玉藻前,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天真的童音著急地追问,到后来竟似已夹带若有似无的哭声,一如六年前妖狐将手中风铃的最后一根银钹黏于白瓷内壁的清响:

「你说嘛,玉藻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小姐……」

他一紧张,竟连惯用的敬词也抛诸脑后,只是轻扶询问者的肩头,企图寻找皇语中任一个可用的词汇。他可以从容为主击退成千上百的侵犯者,可以将她拥在怀里,抵挡即使来自天的罪罚。除却神,没有生物可以阻挡那双挡在苍白前金光灿然的手;除却主人本人,没有一双眼可以逼退匍匐于五尺不到的娇小身躯前、忠心而温柔的问候。

然而如今这年将逾千岁的奴仆却首次退缩,不因前头的刀锯鼎镬,单单只为女孩一对期待的瞳眸:

「小姐若是性命有了虞虑,玉藻前即便是牺牲了灵魂,也要护得小姐周全,这是不用说的了;假如小姐心里有什么不爽快,肯赏光让玉藻前知晓,仆就是变遍了把戏也要唤回您的莞尔,您怒了,累了,倦了,仆膝虽不暖,仍愿悉数奉献充作抚慰的摇篮。」

「但是……但是……九十九殿若是问我……」

声音越趋越小,妖狐已低下了额角,浑不敢交接小主人一丝目光。

「我不管,你一定要回答付丧,玉藻前,这是命令!」

她却完全不给妥协的馀地,只是一如往常的坚持己意:

「你说!」

「这……这个……」

妖仆对于命令绝对的遵从,这点他是知之甚深,然而这敕令的性质未免特异,竟让一向以忠诚自信的他亦无所适从。

「除了付丧以外,你还做不做旁人的仆人?」

目光咄咄,小脸逼近而充满威胁,丝毫不肯放松。

「自,自然不会。仆这一辈子,就只服侍九十九小姐一个人,直到仆的生命中止的一日……」

「除了付丧之外,你还给不给别的女孩儿作风铃儿?」

稳下因突来的逼问而跃动的心脏,他轻扶女孩肩头。眼楮低垂,再睁开时,已是盈满某种决心的温柔:

「小姐请放心,玉藻前这辈子──或许极长,或许极短,然而仆所侍奉的主人,永远也只有九十九殿您一位;还有,仆的手艺拙得很,风铃这样精巧的玩意儿,要做去给旁人献丑,这是万万不舍得的。」

黑色的眸再次凝望,似要确定这些话的真实性,女孩考虑半晌,像是对这回答终于满意了,稚气的臻首轻轻伏了下来,贴于他的膝头。

手中绣球咕咚一声落至地上,她却无心去拾起它,双目微带困倦地轻阖上:

「天气又暖起来了,玉藻前,付丧今天早上看见后院里,去年双双跑掉的那对大燕子,今年又一道回来了。」

「因为春天来了啊,小姐,过不多时,这园子里的夕颜,桔梗都会朵朵绽放,可惜小姐恐怕等不著茴香和菖蒲开花……夏天时,我们已经不在这儿了。」

狐狸温言回覆女孩的梦呓,目光却移向了她无意间提及的鸟群,蓝天下黑质白章的柔羽彼此交错,燕翅在空中宛如黝黑的十字,在向天祷祝某种永恒。

金发下的金眸眯起,他不确定那份祈愿究是什么,却惊觉他对自由的渴求竟是强烈得超乎想像。多想摘下燕儿们赖以逸入广大世界的羽翼,与怀中最珍视的宝物翱向彼方,去寻求一个没有杀戮和权力斗争、能让人与妖共存的乌托邦。

「今年夏天,还是要到山上去?」

女孩抱怨的呓语却蓦地唤醒他近似于梦的幻想,娇小的口执拗地嘟了起来,彷佛对这讯息不满至极:

「付丧讨厌雪山,讨厌那些白茫茫的东西,看来好寂寞,难受得紧。」

「请放心,仆一定随侍著小姐,即便像能山那样的酷寒之地。」

他以坐姿微一鞠躬,随即温言轻问:

「小姐喜欢待在家里?」

女孩想了想,飞快地摇首。「也不喜欢……付丧那都不喜欢,只喜欢这里。」

「那里?」他愕然不解。

「这里,叔叔的膝盖上,」

细小手指一递正坐著的长腿,女孩的声音到末尾已转成撒骄的意味,安心地伏下身去,将小小的头颅轻倚金发飘散的胸膛,语声已然微带困意:

「付丧要……永远永远待在这里……」

惊觉到自己守护的主人语气里自然流露出的烦燥,他突然意会到她再不是那个三言两语、几枝糖葫芦就可抚慰的纯真孩童。

她开始成长,尤在心灵层面上,然而她稚弱的臂却不及同步茁壮,强壮到足够去抵抗她所体觉现实的惊滔骇浪,于是她只好盲目地索求安全的港湾,让那颗旁徨的心可以暂时停泊。

然而那毕竟非久长之计。眉心露出忧色,身在沸汤之中,他对自家门内的动乱再清楚不过,对于继承人的觊觎,导致内部分裂的隐忧,而身居高位的嫡系,更是反对者杀之而后快的目标。

自己虽有千年道行,算是门里数一数二的妖仆,然而同门倾轧间的暗潮汹涌,又岂是素来恬淡的他可以参悟得透?

他想起了九十九家为付丧预定的另一位妖臣,才触及那精灵古怪的面容,他的脸便迅速阴沉下来。死也不要找她帮忙──他在心底暗忖,一个在同事食物里下泻药还额手称庆的妖猫,他就是本性再单纯也难与她握手言和,遑论将他爱若性命的宝物交由她保护。

既无法独立维护小主人的安全,又无人够格伸出援手,金色的眉悄悄凝起,他望著膝上把玩风铃的苍白面容,头一次旁徨了。漫无焦聚的眼楮再次望向碧空如洗的蓝天,他企图向天祈愿,然而召唤来的却非神恩,而是依旧盘旋的成双羽燕。

真好,他在心中想。如果他和女孩只是如此单纯的生物,而未有人类这一半血统,没有智能、没有细密的情感,只以翱翔天际作为终生的职志,那该有多么幸福。

可惜他们是妖,是半兽,徘徊于兽性的单纯与人性的险恶间,比人类还要来得进退不得。

他为这无稽的想法惘然笑了笑,正想低下头来,电石光火的想法却猛地闪过他心底,促使他重新抬头,望向燕子远去的天空。金发下的面容因兴奋而颤动,一时忘情,自己也不明所以,竟反掌抓住了小主人白蜡也似的手:

「如果仆和小姐远远的离开这儿,躲开家里的人,躲开所有旁的妖怪,小姐仍愿意继续睡在玉藻前的膝上么?」

不解的眉凝起,眼前的她毕竟太过年轻,听不懂他蕴涵深意语带双关的暗示。揉揉盈满睡意的小眼,将头颅埋入他怀里:

「什么……?躲……?玉藻前,爸爸他不会和付丧玩捉迷藏的……妖仆们也不可能……」

「不,小姐,仆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