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大人……」
妖狐蓦地没了声息。「碰」地一声,水花溅起,收纳颓然倒下的高大身躯,怀中的女孩顿失凭依,被远远甩将出去,在积水面画出一道曲线,滑落细雨初降的石子地,寂然无息。
然后,是雨滴上血肉之躯的声音。
妖狐的肩头,一道鲜血似烈阳。
◇◇◇
火红似血的娇阳。
木造深檐之下,白衣女孩轻轻拥紧怀中风铃,从他膝上抬眼偷瞧,金色的发丝掉落她额前。唇角泛起精灵的笑容,她看见安心于自己熟睡的他,竟也在春阳的抚慰下,与她一起跌入梦乡。
「玉藻前……你是个笨蛋。」
望著他难得一见的睡相,抿著唇扼住笑声,女孩的声音有些娇嗔,再一次重覆适才怒气充阗的骂词,然而这回的语气却窘异。
低下头来再次审视著风铃,她吻了吻褪色的许愿签,满足似地叹了口气:
「才不告诉你我写了什么,谁叫你那么笨,都不懂我……总以为我是个小女孩儿。」
捏起眼前掉落的金发,女孩用苍白的手指缠绕,让风铃的白和发色的金黄辉映,然后盯著纸签,重新伏下身来,笑了:
「『但愿玉藻前和付丧能够永远平平安安,永远在一起』……」
◇◇◇
「玉藻前……?」
火焰和细雨彷佛暂时停止了呼吸,一道细微的血丝缓缓爬过众人脚下逐渐汇聚的水洼,渲染、扩张,彷佛也将冻结的时间解开,风沙沙地吹,带走众人的嘈杂,四下一片安静。
雷声混杂微雨潇潇,现场再没有一个人的视力清晰,或许只除一个人。自街道上缓缓爬起,白衣下蜡般的肌肤看不分明,那双茫然的黑瞳成为辨认她的唯一指标,冰冷中有高傲、澄澈中有精灵,举手投足彷若风雪降临,付丧首次没有妖狐引带地直起身来。
「玉……藻前?」
密雨如帷幕,轻点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却无一人想移开付丧缓缓移动的脚步。靠近,蹲下,俯身,不同于身受咒缚的惊惧犯傻,雪女的黑瞳突然染色起来。
细雨转遽,浇落屋檐上的大火,冒出嘶嘶白烟,窜出一道道零星焰芒,火红似血。
「玉……藻前?叔叔?」
娇小的身子呆立,女孩的表情颤抖起来,似乎还无法将眼前的情境和大脑结合。原本以为白蜡似的脸庞已不可能再苍白,然而此刻,心底的空白漫延至表面,连唯一有色彩的黑瞳都敛了光芒:
「叔叔……叔叔!叔叔!」
鲜红的血如潮水,醒目的黑色凶器与鲜血交融,一枚、两枚、三枚,日出民族暗器「苦无」,竟遗落了三子,示威似地立于妖狐肩头。
付丧的蜡手抓紧了妖狐身躯,先是轻轻晃动,然后随著潇潇雨势,雪女的手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似疯狂。稣亚呆立一旁,发现整得他死去活来的阴阳咒缚,竟似被雨水洗褪,从付丧身上一层层剥落:
「玉藻前叔叔……我、我是付丧……我是你的小女孩儿付丧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水滑落她眼角,不知性质为何:
「你……你快醒来,快醒来看看我……玉藻前,这是我的命令!你快点醒过来……」
「命令」二字似乎稍稍唤回千年忠仆的意识,唇因失血而急速泛白,声带也跟著沙哑。
「小姐……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一辈子都那模样……」
玉藻前的意志力惊人,金色的眼竟犹能眨动,以无比温柔的眼神望著康复的小主人。然而苦无的力量实在太强,这句话到最后只剩嘴型。「样」字一落,妖狐连动嘴也未能,浑身化为黄金雕像,如霜霜一样,灵魂被封印,与躯壳彻底分离。
「不要……」
燕子北还,茴香满园,那叮叮当当的风铃……付丧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要……!」
「啪」地一声,是瓷器落地的脆响,一个看似年代久远,却保存得宛如新制的白瓷风铃,自付丧紧拢的袖口滚了出来,摔在地上,裂了。
「不要!玉藻前────!」
─百鬼˙第八章完─
第九章 1
百鬼第九章
「活著不一定是件好事,但也不是件坏事,不是吗?」
◇◇◇
1
所以他才不想信神。耶神,拉神,奥塞里斯,奥林帕斯,付丧神……信徒总是织就美好的传说和英雄事迹,并依据自己手造的故事描摹信仰,相信那些塑造的英雄会反过来庇佑作者,进而被那些作品所管制操控,限制一生。
这是剑傲看待「信仰」的方式,而现实,则一次又一次证实他的认知。
雨浇湿他半片衣衫,冬雨凉冷,或许是身体丧失热度,让他的眼神也相对冰冷起来,立于屋檐阴影面里,他选择静静窥视这一幕。
「怎么回事……?」
众人的语言能力回复极慢,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稣亚,尽管前一分钟还活蹦乱跳的玉藻前,现在就倒于他身侧,但也许是他的理性素来过度发达,让他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积水越来越多,雷声也加入重奏,很快把付丧叫喊的尾音盖过。众人这才惊醒过来,遽来的暗器、妖狐的伤、还有百鬼门继主的眼泪,一切都发生在电石光火间,没有人能加以描述,更遑论去追究暗器的来向。
「苦无……?」镰鼬直起身子,缓缓退了一步:
「这是苦无……而且这上头,有我们百鬼门特殊的诅咒……『魂封』……」
稣亚悚然一惊,「魂封」二字,立刻让他忆起搭档的难处,原来竟是这种效果!看著眼珠寂然转动的妖狐,毕竟是共患难了一段时间,警戒的眼一瞥镰鼬,随即蹲踞付丧身旁查看情况。妖狐肩头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血流如注,稣亚伸手于上,却不敢贸然拔开。
「天下只百鬼门能下『魂封』这种咒缚……而会施此术于苦无上者,似乎千年来,只有一人啊……」
声音缓慢,镰鼬的目光迳自转向火幕间唯一幸免的暗巷。
火光照耀猫又灵动、惊诧而恐惧的双瞳,百鬼的红姬揭开雨帘现身。
「这是……」
出现的人是镰鼬而非剑傲已经够让她吃惊,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实却立时转移她注意力,因为承受她三枚苦无的,竟不是那可恨的敌人,而是那曾经可欺、可爱又可敬的同伴:
「九十九大人……还有……妖狐?」
然后,她就看见了凶器最终的归属之处。
「怎么会……?」
眼前的情境显然太过惊人,直到猫又把这副光景和适才的追逐战联想在一起,恍然大悟的怒气这才袭上心头。虽然还不清楚明细为何,第一反应便是回头寻找事件的始作俑者,但这回频频现身的老鼠却很机伶,似乎因为任务已大功告成,猫又连一点鼠尾的影都再找不著。
猫又固然是惊怒交迸,这下子更把百鬼群妖弄得一阵迷糊。适才付丧主仆二人突然现身,已让猫又弑主的谣言不攻自破,现在潜逃的「叛徒」去而复返,又浑没来由地射伤了妖狐,似乎又加重了猫又的罪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