稣亚的预言果真不错,因为门里的危机而携主出走,这决定一开始就不明智。待著是死,逃走也是百口莫辩之局──或许对方还更希望他逃走,如此就可名正言顺驳斥他的忠心。
他从头到尾,都落入了少女和镰鼬联手的陷阱中。
回首看看稣亚,却见他目光凝重,双手置于腰际,似乎随时准备在必要时刻武力相抗,心中不禁感激。再回首瞥眼怀中挣扎的付丧,假若自己受到惩处,势必再不能保护付丧,大雨淋湿了他金色的面颊,落下眼角,他深深吸了口气,本来牺牲的念头消失殆尽,他要顽抗到底。
「镰鼬!」
他的声音很稳,宛如当初抚慰绣球落入池底的付丧:
「我再说一次,以后再不多说──九十九家的嫡传亲系在此,镰鼬一族之首,身为妖仆,你不跪下迎接么?」
满拟此令一出,接下来不是翻脸的大战,便是一方的屈服,那知此时一直侍于镰鼬左近的红衣女子般若却忽然奔跑而上,向镰鼬恭恭敬敬席地而福:
「镰鼬大人,我们寻到二子了,他满身浴血,无法起身,恐怕伤得不轻。」
稣亚看见镰鼬面具下的表情微微一抽,立即抛下玉藻前的宣示,向妖群涌去。二子死鱼般的伤躯被抬至众妖核心,红莲的衬托下,失去面具的长面一片惨白,嘴角淌血,身上的烫伤、割伤与稣亚长鞭的困伤星罗棋布,无论那一块肌肤均精彩绝伦,在雨水洗褪下,痛苦地不时皱眉。
镰鼬兄长在小镰鼬哭著扑上后蹲下查看,轻轻扶起胞弟,他将手掌抚过二子胸腹,侦测伤势,神色间竟忧心异常:
「看来你找到了武术高手的伙伴哪……玉藻前大人。」
正不明白镰鼬所指为何,却听二子呻吟一声,微开眼帘,似乎认不出亲人,骨折的痛楚磨得他死去活来,连最得意的语言都不成章法:
「干……这是怎么……他妈的……」
未断的手臂挥向身畔泪如雨下的小镰鼬,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功而返,雨水砸落他失控的镰刀,反弹力太强,四溅老远,制造出更多涟漪。
「你从小就是笨得可以,才会每次都这般下场……」
镰鼬的声音十分冷酷,似乎不愿让旁人听见那异样语调,稣亚遥见他向小镰鼬瞥了一眼,温柔的语调,这回却与平时的毛骨悚然全不相同:
「小弟,二哥需要你,你懂吗?」
小镰鼬甩甩头,抛去面具下盈满泪珠的眼睛,大力地点了点头。跪于二子身侧,以小掌按著二哥断成碎片的臂骨,他担心地舐了舐上头殷然的鞭痕,然后捧起身畔几乎与他同高的药罐子,轻搅几下,随即以舌相就,将沾满黄浆的舌尖如母牛舐犊般,柔和地布满二子断去的一臂。
稣亚呆然看著这一幕,对一个毕生修习法愿的法师来讲,治愈术法一向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赋,古往今来多少名震重生大陆的法师,用尽机关也无法突破自然限定的法则,任何法师如果兼习治愈,恐怕将是天下无敌。
大自然遵循弱肉强食的定律,在循环里同时也教导万物一个真理──即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力量。
然而眼前的小镰鼬竟像是完全忽略法愿,只是单纯的以不起眼的黄浆沾舌相就,黄浆所过之处,二子的臂竟如时空倒流,皮肤宛如新制,血污尽失,断骨接续,镰刀手又可活动自如。
这不是施术者的天赋,而是神给予半兽人弥补的本能,稣亚感叹,镰鼬三子的传说果真不假。
「多谢你……小弟……」
虚弱的回应,稣亚这才注意到二子从头到尾都半醒著,监护小镰鼬的治疗。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带脏字的发言,一向暴戾的眼充满温柔,凝视自己唯一的胞弟,然而小镰鼬的伤药虽对外伤有奇效,却治不了剑傲重创的内脏。
来不及一抚幼弟的稚发,二子呻吟一声,镰手一垂,再次陷入昏迷。
「没有妖怪是甘心伤害人类,过著躲避世人的生活。百鬼就像是绵花里藏针,一向安然与人类共处,只有当人用力触碰时,针才会反弹,用得力越大,反弹也越大……」
在小镰鼬继起的哭声中,自二子身畔站起,镰鼬大哥的脸显得特别平静,一瞬间,稣亚在他眼瞳中瞥见一丝无奈,然后就如他那闷骚的搭档,真实的情感总是一闪即逝;
「玉藻前大人,镰鼬一族三千年来为九十九家服务,向来与狐族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如今你掳走众兄弟一向效忠的继主不说,却伸手触碰一向戆直的舍弟……大人您说,小弟的针能不发吗?」
似乎早有演练,随著镰鼬的进逼,聚在他一方的小妖们竟也纷纷围拢。大火昭然,稣亚看见他面具里一闪即灭的笑容:
「众位兄弟们!付丧大神忠诚的信仰者,神的旨意,要救回受青睐的承继者,除掉不洁的叛徒,是也不是?」
不用预测,就可以知道答应轰声雷动,纵使还有站在妖狐一方的人,早被大雨和群众所淹没。
玉藻前浑身淌汗,惯性地搂紧付丧,脑中轮转的念头只有唯一,那就是紧握怀中女孩的每一寸肌肤,保护她每一次呼吸,没有人可从中介入。这愿望是如此微薄,难道祂也吝于成全?付丧神啊!妖狐在心底呼喊。
稣亚扫描战局,他一向没有自怨自艾的恶习,四面楚歌不等于乌江自刎,法师字典里向来找不到绝望。凝视面具里深思熟虑的脸,镰鼬显然早有预谋,二子的乍现并非偶然,只怪两人的弱点统一,就算受人跟踪也无从发现,竟好死不死在这死胡同中受困。
那该死的搭档!稣亚忆起他的叮咛,不知是否要以死守住那份约定,但他很快推翻这种想法,这种愚行非西地半兽人所该为,守信也得守住性命,他开始寻求毁约的良机。
「什么地方有出口……」
蛇般锐利的眼扫描街道间的漏洞,稣亚却忽地抿了抿眼,因为一道黑影,竟离奇从妖狐和付丧身后闪过,虽然动作快极,然而这几日来朝夕相处,稣亚仍是认得出黑影的身分:
「死老头……你……」
还来不及叫住搭档,更惊人的事实却在后头。剑傲在妖狐主仆身后一点即离,随即跃上了屋顶。然而黑影来处,被雨幕所遮蔽,一道,不,将近十道的银光,正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恰巧递向主仆二人所立之处!
「狐狸笨蛋,快退开!」
根本没时间警告,由于自己也在银光波及范围内,稣亚只得先救性命。刚来得及著地滚开,玉藻前才反应过来,银光如流星,划破雨幕,划破空气,划破粼粼火光,红心竟是玉藻前怀中的小主人。
『永为守护兮勿疏怠……』
当年的歌声霎时闪过玉藻前的听觉,将时间冻结当下,也将他的脑子冻得一片空白。
燕子北还,茴香满园,那叮叮当当的风铃……当一切充阗于脑海,玉藻前的意识只能支配身体作一件事,那就是遵循著歌词──所以他看见自己前跃,尽量以背脊承受银光,像单纯为小主人遮挡夏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