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帽子吗……?」
有了前车之鉴,付丧再不敢贸然,先以眼神询问所有人。却见他微笑起来,夹手夺过那顶破旧不堪的斗笠,一抚女孩的额发,将它戴了上去:
「这是斗笠,在下前来天照之前,和附近樵家借来避雨的。」
「好好玩喔,付丧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
轻点斗笠的边缘,付丧没把它摘下来,只是在阴暗的遮蔽下露出好奇的笑靥。剑傲不自觉地一呆,那笑容竟在他面前转换,那个刁蛮、清丽又爽朗的笑重叠上来,将女孩的微笑盖过,刺得他心底一痛,轻轻揉了揉眼睛,这才让现实回溯。
「在下……和她一起前来时,也是这样亲手戴到她额上,」
剑傲望著付丧拨弄毛边的模样,神情似在回忆,又似在慨叹:
「那时候也下著雨,地面一片泥泞,寸步难行,在下负著她,走过好长好远的路……」
「她?」付丧奇问。
「嗯,她是个女孩,一个很漂亮,很……直率的女孩子,约莫比你大三岁,在这之前,我们都是一道旅行的。」剑傲轻道。
「那么你和那位姊姊,感情很好么?」
仰起苍白的脸颊,付丧惧怕的神情被更多好奇取代,两只大眼水汪汪地凝视剑傲的忧愁,脸上写满听故事的兴致。
「算不上什么感情……只是很单纯的……羁绊罢?」
垂下散乱的发,稣亚觉得他一定识错了人,何时这个无赖变得如此气质与深度兼具?那微笑简直像外力加装,变得威力十足,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未必能漠视,何况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好像你叔叔现在一样,差一脚便进鬼门关。」
「我从来不信任谁,这世界上敌人总多于朋友,背叛和欺骗充斥这个世界,大人刚刚体验过的不过是凤毛麟角。我以为我的末日到了,虽然以往好几次这么以为,但是从未如此强烈──肉体的痛楚、心里的落寞、绝望的想法……每一样都深深抓住了我,我见到她的时候,就好像溺水似地,整个人已被自己放逐……」
稣亚也留上了心,剑傲的语言技巧素来引人入胜,更何况往后还要和小俩口相处,依据言语认识素昧平生的姑娘不啻也是个选择:
「但是她……救了我。」
他摊开手,似乎要从掌心中窥见什么,是那条捆绑失败的白帕、是那双冰凉安心的手臂,又或许是其他无形的事物,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牵制在一起,怎么揣,也分不开。
「你喜欢那位姊姊么?」
「喜欢?不,我……很怕她。」
嘴角扬起苦笑,剑傲忘不了那段日子与她相处的惊悚片段,被强制压倒包扎,一拳正中鼻梁,去而复返后的火山爆发,死谷精采冒险……与其说是美好的回忆,倒不如说是一场冗长的梦,至于是美梦抑或恶梦,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望著付丧询问的目光,剑傲直了直身躯,把答案化作故事,大雨将他们与世界隔绝,茅屋滑入语言所创造的空间里,稣亚和付丧不自觉地聚精会神,从云渡山到皇禁城,又从皇禁城到边疆,稣亚得承认他是比妖狐更出色的说书人,这传说由旁人来讲必定只是个传说,却被当事人的诠释转化为感动,彷佛那个紫发白衣的少女就立于他身侧,与他心手相握,共同阐述这段历程。
故事停在皇朝边疆那座小佛寺里,稣亚注意到,剑傲对于「魂封」的事支字未提,好像刻意留存的谜团,等待询问引带出话题。
「那么现在这位姊姊呢?你们已经分开了么?」
「现在没有……但是,也快了。」明亮的黑曜暗淡下来,剑傲笑著垂下了首:
「她……活不久了。」
闻言整个人跳将起来,付丧讶异地杏眼圆睁,抓住了剑傲的手臂,宛如听到自己的亲人杳逝:
「怎么会?伯伯不是开玩笑的罢!她是生了什么病,还是受了伤么?如果是受伤,不定付丧可以……」
剑傲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望了付丧一眼,随即低下了头来。
「我们在边疆的废寺里,遇见了猫又大人……」
「红姬姊姊?」女孩一时改不了口,以最惯常的称呼发出惊叫:
「啊……是在上皇边疆的古老遗迹『白马寺』么?那是百鬼门在上皇少数几个据点之一,我们的老祖先曾在那些地方布下术力,藉以保护千万年后的百鬼子孙。」
她顿了顿,又疑惑地凝起眉头:
「可那又怎么会……?伯伯要知道,百鬼门不管作什么事情,都是不准别人──尤其是人类在旁边看的。」
「是啊……因为一点小事。」
显然付丧对百鬼门的残酷手段一无所知,才会将猫又屠戮整个乌鸦门的惨事一言以蔽之,剑傲也不细说,只是淡淡笑了笑。但稣亚知道,这种状况代表他在快速思考。
故事继续著,剑傲将霜霜被乌鸦门所擒的事描绘得一面倒,本来乌鸦门首领还给小姑娘摔上几跤,这才惹得他恼羞成怒,如今在他口里,黑乌鸦却彷佛成了江洋大盗,随地掳掠幼女以兹逞欲;而且若非霜霜*,黑乌鸦当时也万不敢再动她娇躯,然而叙事方式一变,敌人像设了十面埋伏,她失手被擒,他哀痛欲绝,黑乌鸦升格为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语言的魔力是天下法愿所无从匹敌,剑傲从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这非是说谎,纯粹是种换句话说的文字艺术。
越听越是紧张,付丧在故事尾声中抬起头来,她并不笨,所以说故事的人可以引导她发问:
「那位姊姊既然遇上了红姬姊姊,伯伯又说她快死了,那么该不会是……」
剑傲再一次颔首,重重落下后便没再抬起:「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会,那可糟糕了,那位姊姊中术多久了?」付丧急问。
「连同死谷的行程在内,该已超过十多天了。」
十天零六时辰,白马寺以来剑傲每分每秒都在倒数,只是他不愿点破。
「这样不行……」
拙劣的字汇表达不了女孩的焦急,她早已从茅草堆上站了起来:
「这样不行,虽然付丧对『魂封』这种古老的秘术并非全部明白,但也知道中术的人类撑不了多久,就会永远陷入睡眠;明天日出之前,如果那位大姊姊解不了术,恐怕……」
「多谢九十九大人关心,」对方积极,剑傲懂得以退为进,相对消极起来:
「但是我们试了许多方法,均无从将这等恶术解开,就算知道了期限,也是无能为力,现在只能听天……」
「我去救她!」
不等剑傲自暴自弃地表演结束,付丧义愤填赝的声音已然插口,似要表示意志的坚定,小小的身子立于剑傲之前,抓紧了他乾瘪的手指:
「请让付丧来救那位姊姊罢,既然她当初救了你,你也应该报答她的,不是吗?」
「但是小姐如此重复消耗精神,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