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关系,」
付丧习惯性挥手阻住他说话,稣亚看见她眷恋的眼神,对象当然是挣扎榻上的玉藻前,然而那眷恋随即转化成信念,似乎要藉由救赎他人来弥补一项祈愿,再转回去的女孩眉宇间充满勇往直前的气势:
「没有关系,『魂占』的力量远比伯伯想像的强……付丧可以的。」
「多谢你……」
似乎心情激荡,剑傲粗厚的双手猛地一把攫住誓言的付丧,让她吓了一跳,随即体会到对方的真情流露,她以瘦小的手臂回应,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洗刷无踪。虽然成败无从预期,但她小小的心灵也确信,自己的保护人必不反对这样的成人之美。
原本该是一片感人肺腑的景象,一直旁观这幕的法师却斗然心口一震,霍然站起身来。从推古街以来的怪异想法突地浮上脑海,所有的疑惑整理成清晰的脉络,并且藉由这副景象催化,迅速茁壮成形。
稣亚打从心底毛骨悚然起来,回思剑傲从以沙勒曼德通话后一切作为,所有怪异的言行举止和要求,焦雷震下,他的身体也跟著颤抖,目光凝向那笑容依旧的脸庞,付丧眼中的他如此苍凉,无助和充满感激,稣亚的眼睛却斗然戳破那层假象,震惊发酵成愤怒,愤怒更蒸发成行动。
「你跟我过来一下。」
总算是还留有些许理性,稣亚也知道避开付丧耳目,不顾当事人错愕,麦色手臂一扯剑傲肩头,将他扯离付丧疼惜的怀抱;猛地动手一投,枯瘦的身躯撞入泥墙,在起身之前便被法师攫住衣襟,压抵壁前。琥珀色瞳眸逼近,在零星的雨滴里熊熊燃烧:
「你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回看一脸疑问的付丧,剑傲的微笑越过稣亚安抚:「先照顾你的妖狐叔叔,我和大哥哥有事要说。」等到女孩的戒心放下,剑傲这才将黑眸回过招来,刻意茫然地询问: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吗?」
「你还敢问?」
「呃……是为了你家宠物的事情么?我确实不该伤害它,可是你知道那家伙咬得我多痛,我一时挣扎……谁知道一条蛇这么脆弱嘛,好啦,是我的错,跟你赔罪便是了……」
「不是,虽然这也是我要算的帐之一……不过现在我不是说这个!」
「咦……那会是什么?我不记得我有偷吃你的午餐啊,难道是晚餐……」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再受不了搭档的打哈哈,稣亚可以确定,这几天的愤怒量一定抵得上一年,本来要他自首减罪的想法完全凐灭:
「苦无射中笨蛋狐狸绝非巧合,而是你引来那只小猫的攻击!」
他稳下颤抖的声音,将他的衣襟扯得更高:
「你让狐狸冒著生命危险的原因不为别的,就是要他预作实验品,让他和你那位姑娘一样中招倒地,如此一来,百鬼门拿得出解术方法也就罢,你好依著救狐狸的办法唤醒你那位小姐,这是两全其美的情况。可万一找不到……万一找不到解术方法……」
牙关打颤,稣亚无法接续狐狸的下场。剑傲却抬起头来,墨黑色的瞳不再逃避,百无聊赖地望了他一眼,突地唇角勾起,露出了茶馆时那抹疲惫、淡漠至极的笑容:
「万一找不到解术方法,妖狐就得陪葬……是吗?」
「嚓」地一声,麦色的手刀向上,恰巧击在剑傲目标明显的下颚上,虽然法师的拳头不懂蕴气,颚骨不致碎裂,但光靠肌肉的一击也够瞧了,剑傲仰头躺回墙上,半晌才笑著轻轻抹掉淌落唇边的血迹。
「很漂亮的一拳,法师。」
「你设个圈套也就罢了,」
本来对方老实接他一掌,稣亚还颇为讶异,但一看见那漫不经心的微笑,胸中的怨气再次狂涌如潮:
「除此之外,你还怕笨狐狸不答应小女孩帮忙,确定魂占能够助你之后,你便刻意拦阻我救人,目的是要借刀杀人,最好狐狸给人杀了还是躺个十天半月,这个监护人就算废了;到时候她和你一个天真善良、一个奸诈狡猾,你只需巧言几句,那笨女孩还不任你玩弄掌心?我说的对不对!」
剑傲淡淡笑了起来,毫不回避地望向他燃烧的黄瞳,轻声道:
「你还满聪明的嘛,稣亚。」
被他的笑容给扼住,稣亚顿时如跌入冥狱,一股浪潮在胃中翻搅,难受的感觉充斥全身。不等他回话,剑傲的声音更柔:
「除此之外,如果百鬼门当真没有解术方法,猫又既在众目睽睽下亲手葬送妖狐的性命,一般状况下,百鬼门再如何宽宏大量也无从饶恕她,如此一来不用弄脏自己的手,便可乐观敌人自相残杀;同时,失去妖臣和红姬对夜行是否影响我并不知道,但是诺大的妖群想来必为此重大变故而动摇,甚至叛乱……」
他又笑了起来,缓缓凑进稣亚,压低了语气:
「法师,到时陪葬的不只是妖狐,我期望的,是整个百鬼门哪……」
稣亚缓缓地摇了摇头,举起右掌,不是追加一拳,而是审视起那些签下火之契的荧惑。剑傲被迫订约的那幕犹在眼际,他忽然颤抖起来,不只是身体,而是涌自心底的战栗: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搭档,不是吗,法师?」他退抵墙上,脸上又恢复那佣懒平易的笑容。
「我不认识你!」
稣亚再次摇了摇头,声音蓦然拔高,惹来付丧的观望,法师却不自觉,越说越是激昂:
「我不认识一个为了自己目的,可以恣意轻视生命,牺牲无辜的藐神者!」
「的确是这样没错。」
凉冷至极的一句话却斗然冲熄他的火焰,很难相信有人可以将这句话讲得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
「我从很早以前,就不知道什么叫生命,什么叫无辜。」
「你疯了!」
「我是疯了,亲爱的『搭档』,你到现在才知道么?」
截住他的骂词,剑傲的笑声再次低沉,朦胧中,稣亚彷佛当真窥见了一只野兽,蛰伏在他灵魂深处,随时等待著冲破这层躯壳。
「你在期望什么?法师,告诉我,你期望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什么?」
笑声遂止,剑傲的语气仍然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平素没有的讽刺意味:
「你会贸然和我定下契约,便是对我的人格存有定见的幻想,我在你眼中是废人,英雄,还是圣人?尊敬的法师,是我该遵从你的幻想改变我的人格,或是你该放弃你自始便错误的期望?」
稣亚被逼得语塞,论伶牙利齿,恐怕鲜有人能敌得过他的搭档,所以他只能静听他的导论:「我和你所想的相差极远,法师……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该和你所要求一样。」轻拂微肿的下巴,剑傲的微笑显得些许僵硬,他背过身去,一字一句:
「我绝不是什么值得你信任的『好人』……」
稣亚依旧凝视著他的眼,一般迷惑,但这次却多添了冰冷和疏离,剑傲却再不理搭档反应,只是轻轻将他推开,这动作代表著一种单纯的宣示,宣示合作的终结,信任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