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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57)+番外

「很漂亮嘛……」

南疆是崇尚视觉与自然美的民族,他首先被色彩所俘虏,云母和牛胆混制的油彩遍布素问瘦小脸庞,鲜艳的程度让男人几乎认不出那就是她;长及腰下的头发扎成无数小辫,银饰在帽沿、颈侧和衣襬叮铃作响,一袭传统织工缀成的服饰遮掩住躯体,赤裸的部份从长臂到足踝,无不被精致的图腾所包围。

或许因为过于瘦小,巫医的身子简直被那些行头给淹没。以往男人只觉素问美,但美得总有些残缺,如今色彩填补了苍白的缺憾,黑白红三色交织的线条引导素问灵魂里固有的神秘,将全场的气氛带入神鬼交锋的夜晚。

「从白老头去世后……也有五年了罢?」

他听到犀角粗厚而微带感伤的声音,话中的「白老头」,该是指素问的亲爹无疑。在犀牛角眼里,多年前也曾有位出色的巫者,在火焰祝福下主持祭仪,有个女孩儿扯著父亲缀满流苏的衣襬,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却因火星四溅而哭著退避:

「老鬼,你现在可以安心去死了罢?你的女儿……你的小姑娘长大了。」

彷佛呼应犀牛角的祷告,西风狂啸著吹过白芨山顶,火焰得神灵相助而高涨。四名村中大汉随素问过火而出,手上抬著一张脸盆大小、沉重而古老的大鼓,通体以黑布包裹,素问纤掌轻轻一拍,满村群众便同时静了下来。

「铜鼓请出,神灵谛听,佑我白芨,不敢毁弃!」

老者的声音回荡于空气,素问却仍然静默。男人这才恍然大悟,铜鼓被南疆各地视为尊荣象徵,盗跖里大大小小上百个村寨都有自己的铜鼓,平时以黑布悬于梁上,只有婚丧喜庆才由布摩请出。

白术曾在吊脚楼提及的「铜鼓过溪」,那是南疆每年腊月必行的仪式,由村里成年男性护送礼器渡河,还得小心铜鼓沾水,古老习俗相信声音会随水流去,一但鼓敲不响,祈福的功用便尽失。白术便以村内唯一能参与这项活动的女性而得意不已。

为首的青年揭下黑布,火堆四周的村民便齐声欢腾。男人定睛细看,铜鼓的花纹繁复而细致,鼓缘绘满当地的花草罨纹,中心则缀满日月星晨的图像,鼓面尘迹斑驳,显比在场任一人都历尽沧桑,年岁透露出传统积累的威严,素问赤足缓缓踏近。

火光将她娇小的影子与铜鼓重叠,群众再次安静下来。

「白芨山下的好山好水,好姑娘好儿郎呀!我们的福份由谁所赐?」

纤细白皙的掌挥赶流窜蚊蚋,鬼师的双手在铜鼓前摊开。素问话声一向细小,男人惊讶她能挤出这样大的音量,而且一派任真自然,彷佛隐士于山水间的长啸,村众的回应一般质朴,在群山峥嵘间响遏行云:

「天地!」

「铜鼓一声,祭谢盗跖天上神明!」

乘著众人尾韵,沉寂已久的铜鼓再次大显神威,纤细的掌拍落胸前鼓面,看得出她手臂仍不灵便,激出响声却惊人。

男人是第一次亲耳听闻南疆铜鼓,盗跖人相信只要以诚心击鼓,洪亮的鼓声便能穿透三界,上达天听;如今男人再无怀疑这种信仰,第一声若如醍醐灌顶,第二声便是天降甘霖,即时雨般滋润这片长久受难的大地:

「铜鼓二声,祭谢南国地母圣君!」

没有人能在这气氛下不兴奋。油彩下的颊泛起光采,男人首次见她对药草以外的事物抱以热忱,「祭谢地母圣君!」,火光照耀下乡民齐声覆诵,却盖不过逐渐加快的鼓点,数以百计的眼盯著素问的赤足,欢欣但不失庄严地随鼓声起舞:

「铜鼓三声,祭谢白芨列祖列宗,百代英灵!」

男人裹著斗蓬站起身来,他看见身畔一位乡妇热泪盈眶,拥紧扑入怀中的稚女。忆起重伤时朦胧听见的谈话,或许只有南疆人自己才明白,天险中的传宗接代、荒山中的同舟共济,这份长久的羁绊是喜乐也是辛酸,是福份也是业障;既然生于斯长于斯,盗跖人所能做的就只有绽开笑容,跪下来向双脚所立的土地感恩,然后活下去:

「祭谢白芨列祖列宗,百代英灵!」

南疆的「祭神调」,男人淡淡眯起眼睛。早在北疆时便听说,天上、地府、人间,被迷信的盗跖人称为三界,重大祭典必先由鬼师恭请三界神祇,乡民才敢放手同乐。

但当铜鼓馀韵犹存、火堆旁的村民手挽著手,在芦笙和皮鼓的交响下踏鼓点而舞时,俚俗的方言歌曲他虽不懂,但人心他听得懂、热诚他听得懂,反倒是皇禁城执发的山贼布告,顿时变得陌生而难解了。

尼杭祭的型式在南疆由来已久,相衍的节目也五花八门。孩子以童音吟唱百年口耳相传的「丰收调」、「狂欢调」,男人手持刀枪长戢,在奔放的皮鼓声中演出征战戏码,女人则戴起布笠,在火堆旁弯腰歌唱,模仿丰年收割的欢愉。一时间欢声四起,将盗跖的夜空染上兴奋的通红。

正凝神看著村民挽袖起舞,祭典的节目却再次掀向高潮,犀牛角在身畔消失一阵,再从火堆后出场时已换了个模样,身旁尚跟了个少女,要不是周围白芨山寨的汉子们鼓躁喝采,男人同样认不出她来:

「白术!来场精采的罢,今年辛夷不在,取悦鬼神可得靠你了!」

在这许多节目中,最受欢迎的莫过素问曾提及,亦舞亦武的傩堂戏。却见白术头缠素布,头戴勇士的龙面,一身英武劲装,手持大关刀绕行全场;反观犀牛角则戴上鬼面,木制傩戏面具栩栩如生,两侧鬼角气势非凡,吓得旁观小儿一阵啼哭。

木鼓的协奏催促双方步伐,未开封的白刀在空中虚交,虽无具体威胁,交招之险也足以让旁观者捏把冷汗。几招换过,群众的激情随之高涨,村民停下舞蹈,尽数围观火堆旁的敬神戏码:

「阿术丫头,你大伯年纪有了,该让贤了,还不快挫挫这老骨头锐气?」

「犀角大叔,姜是老得辣,可别拆了白芨山寨主的台啊!」

男人细观白术和犀牛角的足下踏步,虽然显未接受过正式训练,少女的步伐灵活有力,似乎在山间跑惯了,进退趋避竟也自成一套系统。

大叔挪步则一味刚猛,举足间大地随之震动。然而白术刀法轻灵,在犀牛角周身戏蝶似游走,将对方呆板的进招逼得左支右绌,男人淡然扬起笑容,好在傩堂武戏不允许使力开封,否则少女的上风不会占得如此轻松。

「阿术,你奶奶的使诈,跟辛夷那混蛋一个样!这是什么软棉棉的刀法?」

阵前叫骂更为战局火上加油,围观众人齐声鼓掌哄笑,鬼面与龙面差身照面,火焰再次窜高。

「不会驶船就嫌岸窄啊,犀牛角,七年来没赢过辛夷哥哥半次,还敢嫌弃他刀法?我看你认命罢,有生之年想扮龙面,没这可能!」

嘴锋比刀锋锐利,白术欺负对方不敢大开大阔,箭步上前,眼看鬼面就要当堂降伏,龙面轻盈的身法却给一道黑影蓦然扑下,力道大至少女弃械投降。正意外什么人敢妨碍南疆勇士趋鬼,抬头却见那熟悉的憨厚笑容,白术懊恼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