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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58)+番外

「葛根,你在做什么?还没轮到你上场啦!」

肥胖的身躯压在白术胸膛,众人这才看清来者是寄宿白家的胖男孩葛根。本来白术怜他祭典时总形单影只,插不上手,特地叫他扮作斗角舞的火牛,好在节目里露露脸,但此刻胖男孩显然完全搞错时机,竹编的牛角竖立耳畔,脸上以焦土化成泥牛蠢样,葛根尽职地记取白术的耳提面命,拼命朝场上「敌人」冲锋陷阵。

「我不是和你说过,要等斗角舞时才上来?哎,别、别闹了,不要顶我的屁鼓,我不是斗角的姑娘,好痛,你的牛角……葛根!」

白术的喝斥对脑袋单纯的葛根来讲全无效用,更遑论轰然而起的笑声早把少女淹没。眼看白芨村女霸王被一头假扮的牛追得满场乱飞,未开锋的关刀成了挥赶恐赫的工具,乡民无不拍手大笑起来,更别提素来与白术交好的白芨山寨:

「阿术帅啊,今晚有牛肉吃了!」

「斗角的姑娘不来,咱女霸王一个人就应付得来,可不是么?」

一面回头对忘恩复义的损友大声咒骂,群众随著追逐战四下散开,笑闹声串连入林子,迤逦进山间,祭典再度随火光的馀韵扩散。男人看见好些少男少女双双对对,或挽著手窃窃私语,或在山石上对歌,月亮始终没出来,但白芨山下早已盈满月夜情怀。

「又没有月亮,你仰头看些什么?」

正自仰颈发呆,思绪却蓦然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不用回头,祭仪时的呐喊和平时声量纵然天差地远,那山涧似的渊远流长仍让他难以忽略:

「在下想看月亮什么时候出来,鬼师姑娘。」随口胡诌一句,男人看著她在身畔坐下,衣襬上银饰声响似月娘呢喃,锁碎而引人遐思。

「嘻,鬼师姑娘么?这称呼我喜欢……我刚刚表现得好不好?会不会……看起来太可爱?」

油彩下的素问兴奋得双颊绯红,星火啪哒一声弹落两人之间,男人对她担忧的项目啼笑皆非,当然不忍泼他冷水,何况就算要泼,他现在的情绪也只能洒热血。

「我险些认不出你来。」他苦笑道。

「当真?是因为变丑了么?抹这些颜料可真要命,回去我得用茴香浸酒洗脸,否则明儿个铁定成了花脸……」以手揭去花掉的彩绘,素问皱了皱鼻子,十分认真地盘算起来。

「不会,你这样很好看。」淡然一笑,男人毫不避讳。

「当真?」

纯然对赞美欢喜,素问的眉目由担忧而雀跃。见对方苦笑颔首,她突地举起双臂,摘下手上零零碎碎的首饰置放一旁,男人正不解她如此做的用意,挺直身躯感受夜风liu动,素问的神情顿时温和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枚长约寸许的竹筒,她俯首朝男人一笑。

「听我吹口弦,好么?」她以惯用的声音低声询问。

虽不知口弦为何物,但见素问将竹筒里弦片也似的事物凑近口来,不难猜出那是某种乐器:

「请罢。」

他淡然笑道。对方也不等他应允,素问五指轻燃,染满颜料的睫毛低垂,乐声比想像中暗沉,却也比想像中优美,周围的喧嚣在音符流动中斗然止息。犀牛角惊觉地瞥了一眼,随即比了个噤声手势,即使男人不愿意,这回他和素问同时成为全场焦点:

「安静点……你们听,咱白大姑娘吹口弦呢!」

白芨山脚下的姑娘们没有不随身带著口弦的,仅仅三两木片,只消以指拨动簧片送气即可入乐,比起正式乐器来不知简陋多少。然而几代以来,南疆少女无不靠此倾吐心事,剖白情意。

素问的乐声和话声一样弱小,口弦技巧纵使高明不到那去,认真的神情才是乐曲重心,刹那间男人明白了,她的时空、心思早已不在这里,白家吊脚楼下的那株白花在远处摇曳,她知道晚风会耳语,或许将弦声传递到更远的地方也未必。口弦旁应当有木叶唱和,该有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顺手从椿木上摘下嫩叶,以同样的神情吹奏旋律。

「别再听了!」

本来该是十分惬意的音乐欣赏,这场演奏会却被突如其来的叫喊短暂终结。以一拳打晕摆脱笨牛的纠缠,白术站在离男人和素问最远的角落,火的另一头,手上关刀犹未放下,或许是隔著火堆产生错觉,男人觉得她连眉目都在熊熊燃烧。

「我说别再听了,」

白术的声量本就惊人,此时更是刻意放大,一手拎著尚在半晕眩的葛根,许是适才经过一场灰头土脸的斗角战,白芨山的女霸王神色不善之至:

「犀牛角大叔!你到底会不会做主人啊?让客人在旁边自生自灭,你倒自得其乐,白芨山的大哥们,你们也是,杀鸡抬酒是做白工么?还是想等人走了再闷声不响地偷吃?」

十多名大汉一片静默,犀牛角呆了两秒,这才恍然出声。

「是……是啊,阿术他妈的说得对,真该死!这般怠慢客人,白芨好客的招牌都给洒家砸光了!」单纯的脑袋听不出弦外之音,犀牛角为自己的疏忽拍了拍额角,随即大步走向男人,连闪避都来不及,大臂枉顾伤者断骨的位置将他一揽而起:

「好兄弟,别的可以放过你,但来咱们白芨,两杯水酒可非喝不可。这是咱南方人习俗,酒巡必先饮一双,代表双脚曾来过这地方,来来,是男人就一口气乾了!」

山寨随行的大汉端上酒瓮,由犀牛角接过斟了满满两碗,亲自递到客人跟前,代表全村迎客的热情。对方也不推辞,举起酒碗仰颈而尽,犀牛角为他的豪爽微感吃惊,随即他乡逢故知地狂喜起来,与男人淡雅的微笑不同,大叔的笑声微带沙哑,添入了酒更呕哑一层。

那是未经雕琢、斧凿全无的笑声,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耳闻。

「兄弟们,还呆在后面做什么?那个唇上不带酒沫的,回去给我仔细你的皮!」

不用犀牛角恫赫,南疆盛行的「敬客酒」可不是开玩笑的。盗跖地势封闭,平时少有外客进出,乡民见到了客人便像天上落下了宝,非留个十天半月绝不放人;敬客酒便是代代相传的留客绝招之一,男人纵使有病在身,显然也逃不过南疆人这份善意:

「酒酿、茅台、剑南春,烤酒、甜酒、发泡酒,只要家里有藏私的,全都抓出来打屁股!」

犀牛角一席话说得全寨哗然,女人们笑吟吟抬出尘封多年的咂酒缸,搬开石块撕开鲜红封条,一阵浓郁的酒香随即弥漫空气。鲜血让战士变得凶狠,酒香却让男人拜倒于温存,南疆人嗜酒本性在此表露无遗,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争先以竹筒杓酒饮之,琼浆和火光交织出浓厚的庆典味儿,连素问也斟了满满一碗,男人惊讶地望著她一乾见底:

「你命是我救的喔,所以这大碗的,你得看著我情面喝下去。」

小脸微红,素问懒洋洋地靠在他肩头,酒精和油彩洗去吊脚楼上的娇羞,她伸直手臂将酒碗递给男人。他静静看了她一眼,感受到背后某股眼光铸就的透骨寒意,唇角扬起弧度,刻意夸张地凑口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