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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59)+番外

然后是白芨山寨的壮丁轮流敬酒,特制的酒海以黑陶烧成,直径比犀牛角头颅还长,小孩子捧起来如鼎千钧,海碗里斟满乡民自制的甜酒,南疆制酒不经蒸馏除槽,土味之重可想而知。

本来私下早打赌客人撑不过半巡,然而这瘦弱的男人只淡然一笑,单手举高酒海过头,将满满一碗酒喝水似地照单全收。围观群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躁动起来:

「好酒量!」

最后才轮犀牛角敬酒,山寨与会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男人,不少已因酒海微薰,肩搭著肩大唱起「邀妹曲」来。男人却微笑依旧,之前喝落肚的酒竟似泥牛入海,连引起脸红的效力都欠奉,犀牛角瞪大眼睛看了他几回,再次纵声笑了起来,声音如铜鼓般高亢:

「你奶奶的,洒家跟人拼了三十年酒,这辈子还没人赢过我,你这小伙子倒了得,好兄弟,洒家欣赏你,来,乾了这一巡!」

两枚酒海在火光下碰撞出声,激出淡白酒液,彷佛象徵主人过多的热情。男人再次苦笑起来,这未免太烫了些,他害怕再承受下去,好不容易复原的伤口又要再次炙痛。

似乎明白酒不能使怪客屈服,男人好容易撑过一巡,村人乘著酒意回火堆旁围圈跳舞,他总算逮到机会独处。那知这得来不易的宁静却无从持续,屁股还没在山石上坐热,火焰却已自行近身,后颈上蓦地一凉,明知是未开封的刀,男人仍识趣地做出投降手势。

「白术白姑娘,要和在下说话吩咐一声就是,这般劳师动众,在下愧不敢当。」见白晃晃的刃锋自后颈移到咽喉,男人的笑容更加苦涩一层。

「我警告你,」

火光跳动,人群欢腾的笑语却斗然被冷漠的话声所截断。眼前的白术手持关刀单手插腰,背著火光让她英气蓬勃的脸容一片阴霾,俨然是女霸王的气势:

「我警告你……别和素问姑姑走得太近。她不是属于你的,无论你再怎样强求,她都不可能是你的。」

出乎意料地,男人的反应不是白术预料的失望或恼羞成怒,而是报以一笑。斗蓬下黑眼睛如镶嵌镜面,映照自己惊诧的神色,男人的笑声渐大渐狂,与外表文弱的气质全不相符;纵使是笑声,白术却惊于其中的苍凉――是的,苍凉,彷佛已将世间所有表情用尽,到最后不得不归于笑容的那种苍凉。

「你可以说得更有力一点,」

要不是营火旁连同素问在内已有不少人朝这窥探,男人可能还有馀裕笑得更大声,他在笑的馀韵中开口,声音仍旧平静,再次出乎白术计算:

「『给我离她远一点』,你不是该这样对我说?或是『马上给我滚!』,像这样的逐客令?」语毕,又是连串的笑声,这回真正的笑意倒添了几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强自镇定,白术转身将男人的肩头压入阴影里,刀仍架在对方脖子里,动作粗鲁得怕人:

「要你知道姑姑始终在等什么人,你就不会……你就不会对他有非份之想。」犹豫了一下,害怕这样坦白的警告又会换来对方夸张的反应,幸好男人这次只是微笑。

「喔?你是说那株白花?」少女总将恋情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禁脔,男人淡然笑道。

「不许你这样开玩笑。你给我听好了,辛夷哥哥是为了姑姑……为了姑姑的病,这才忍痛抛下了她,成为云游四地的奖金猎人,他俩因为辈分的缘故,好不容易才能在一块儿,现在又发生这些事……」

由于背对火堆,没人看见白术揪起男人衣襟,双目犹盛烈火:

「他可不是放弃了姑姑,姑姑也没可能辜负他。」

「那还真是感天动地,」

顺著她的拉扯,男人下颚微扬,戏谑与深沉参半的黑眸便正对白术,即使不愿承认,少女心底却瞬间打了个突,这是什么眼神?说轻蔑算不上,说同情却又太过头,正待要回嘴,对方却一面裹紧斗蓬抵御寒风,枉顾关刀的威胁,一面缓缓自山石顶站了起来。

「不过……如果那天那个叫辛夷的回来,烦你帮我转告他,」

只手扶住身畔白扬,白术看见他的脸难得一沉,纵然唇角仍旧上扬:

「他是个笨蛋,不折不扣的笨蛋。」

不解对方的评语,白术愣了两秒,这才醒悟自己素来尊敬的哥哥已遭人污辱。怒极下不及细想,正想截住对方一顿饱打,主位方向却传来惊慌的呼声,谁都听得出这音质不寻常,包括素问在内,跳舞饮酒的村民一个个遽然停步,往呼声的来向聚集。

「犀牛角……犀牛角大哥!」

从祭典的欢乐中抽身,犀牛角眼力最好,首先认出来人,这并不减大汉的惊诧:

「木贼?你怎么了,不是守在白芨山上么?你……」

身影不是以直立姿逼近,近火堆时似支撑不住,白芨山的来客颓然而倒,兀自手脚并用朝犀牛角爬来。男人眯起眼睛,他看见报信者身后迤逦一路的殷红。

「木贼!你怎么啦?说话啊!该死……是那些北方鬼又趁隙偷袭么?有多少人?」

一下子酒全醒了,白芨山寨的男人们从酒酣耳热变为透体冰凉。谁都看得出名字显然是素问杰作的男子受伤不轻,以往几次游击战,最多也只是断条手臂瞎只眼睛,如今趴伏地面的男子腹部开个大洞不说,脸颊被利物几乎削下半边来,血淋淋的甚是可怖,若不是撑著通风报信,恐怕连爬也爬不到这里。妇女孩童的尖叫在身后响起,犀牛角心烦意乱,不自觉地大吼起来:

「干你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大……大哥……」

骨瘦如柴,宛如同名药草的外貌,木贼五指往壮汉颤抖地升高:

「不……不行了,全都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你他妈操老婆不行了么?给洒家说清楚!」越是著急,大汉语气就越近本性。

「北方鬼……北方鬼玩真的了……」意外地笑声,这般浑身浴血笑起来,更添一分凄凉可怖。犀牛角不禁由狂怒而呆然:

「火把……都是火把,白芨山脚下……全是火把,成百、成千,大哥,你不会相信他们有多少,还有攻城梯、火筒子、龙头槌……官兵穿著制服,颦鼓在山下隆隆,弟兄们都慌了,散了,逃了……」他笑累了,指尖蓦然垂地,血迹在土地上渲染成长红:

「死了……」

「怎么会……」首先挤出声音的是素问,在一片惊惧的呼声中,男人在身后精目一闪,却无人有暇注意到他。

「什……什么意思?木贼,牛膝呢?狗脊呢?鳖甲呢?妈的,还有沙蒺藜和巴戢天呢?不是叫他们守好山寨等洒家回去!操他的北方狗……木贼,快……快带我回白芨……」

全然慌了手脚,犀牛角发现他在颤抖,不是酒精的作用,尽管这辈子一直在失去,但仅仅这一次,他发觉自己是如此害怕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