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的……」木贼垂下头来,最后的精力也随笑声燃烧殆尽:
「白芨山脚下最后的抗争也失败了……大哥,素大姑娘,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如不是亲眼所见,男人难以想像一个血性汉子也能如此落泪,不以手拭为掩示,宛如以眼泪凭悼同伴的灵魂,他任由两行泪水于黑如炭火颊旁淌下,夕阳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那是血而非泪:
「这不是人……不是人与人的世界……这是人……吃人的世界啊……」
好像语言与他有仇,白芨山的男人每个字都像在嚼碎,他要嚼碎字、嚼碎句、嚼碎文字构成的现实,代价是齿间流淌的鲜血……还有遽然断气的灵魂。
双眼霁张如铜铃,兀自不肯放开这片南疆天空。
「怎么可能……」
变故实在太大,犀牛角判断力尽失,梁柱般彯型身躯竟似站不稳。茫然阖上兄弟的眼睑,妇人孺子在身后相拥而泣,男人们眦目欲裂,重建,毁灭,重建,毁灭,世界在他眼里以如斯型态延续,他还要忍受多少次毁灭,还要背负多少次重建?答案在远方化作冲天火光,轰隆一声,白芨山道上窜起漫天烟尘和仇恨:
「怎么……可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么火呢?
「到白芨山寨必经的地方……」正旁徨间,素问颤抖的声音却遽入耳中,不详的预兆更添一层。果不其然,他回过头来,正好见到素问苍白的后颈,和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
「白家吊脚楼……爹爹的药草园!」
「素问姑姑,不要去!」
白术深知她意图,抢先一步夺她袖口,然而一提到药草,素问的潜能便一如往常火力全开,更何况是她爱若性命的药草园?甩开白术迟疑的拉扯,瞬间银饰响声已在五尺之外,犀牛角大惊失色,发足试图追赶:
「素大姑娘,拜托……快回来!白芨山脚下全是官兵啊,素大姑娘,妈的,素问!」
事态严重,犀牛角总算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回复神志,指节在拳头间喀啦作响,他扯开酒水淋漓的上衣,白术呆然接过大叔扔来的关刀,还有匆忙抛下的叮咛:
「阿术,你还有白芨山的兄弟们,带著女人小孩往火光反方向退!快点!」
将两把刀插回腰际,白术的掌心汗濡尽湿:「那你呢?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去追素大姑娘。」
将白术的迟疑转化为肯定句,粗犷五官流露出决心,还来不及抛出下一句疑问,赤裸的胸膛穿过火焰,犀牛角一但发足,全村难有人再追得上他。
白术透著火光凝视大汉的背影,节庆的火堆犹未熄灭,只是风向已变。
第四帖独活
◇◇◇
4
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毁了。
若不是病根还未漫延到双眼,素问真要怀疑自己已然盲了。触目所及全是鲜血的红,红色,深红色,火红色……吊脚楼的屋顶、楼梯和仓库犹在吞烟吐雾,然而药草的生命太过卑微,素问所能捡拾的只剩焦黑的药尸,只剩灰烬的灵魂。
「天呀……」
飞燕在那里?那苦命的姑娘也和药草园一样,被苍天残忍地丢入世间、又毫无选择权地丢回火堆?所有的东西都烧毁了,素问不知道该先弥补那一样,第一次觉得医者的双手如此单薄、如此渺小。黑烟让她呛咳,让她双目流泪,以致看不清屋角的状况,直到她辨认出屋内幸存者的身影,素问连双脚都站不稳了:
「飞燕!你……你还活著……」
仍旧紧抱著墓碑,女孩浑身被黑烟薰得几成炭人,好在呼吸神色一切如常。素问不由份说地搂紧了她,双手紧握温暖是如此撼人,她疯狂地扯紧飞燕的衣裳,所拥抱的已不单单是女孩一人,而是她所有失去的补偿:
「还活著,还活著!总算有人……还活著……」
对素问的眼泪没有半分回应,飞燕依旧傀儡般木然。她试图抹乾眼泪,黑烟却让她努力徒然,索性陪女孩一起坐倒地上,凝视山腰上一片艳红,素问自嘲地笑了。
「上皇的医术……是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拾起身畔一株遗落的药草,许是被风吹落屋角,这才暂时逃过一劫。宛如哀悼早逝的生命,她以颊轻贴翠绿的茎梗,也不问飞燕是否听得懂,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西地人为医,多半针对病症,目的在治愈,为求治愈则可以不择手段;东土的医者却不然,人为动物,为物之灵,天、地、人本是完美的一体。人顺天而生,逆天则亡,所有的贫病痛疾,都与周遭的一景一物息息相关。所以我们采摘药草,却不断根;杀蛇取皮,必定祭告天地,吾人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们,所谓健康,不过是人与世界的平衡……」
她越说越急,好像要将数十年的心情尽数掏出,素问连声音都哽咽了:
「所以东土医者没有治不好的病,举凡无力回天的病都属天命;医者尽人事,听天命,我们不会挖墙的一角去补另一角,正如医者不曾破坏自然而去救助同为自然的人们。如果不懂遵循五行、敬重天地、皈依自然、反去亵du自然……天地哪,那不是医者,那是谋杀啊……」
终于溃堤,白衣的少女踉跄跪地,双手掩面。有人说女孩天性里潜藏著一份母性,如今素问确实体验这个道理,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儿子们哪!连同她的故乡,天父地母,是否再也不眷顾盗跖?抑或从来也未曾眷顾过?
「辛夷……?」
蓦然忆起与外甥同名的树,素问的心狂跳起来。险些被田里的石子绊倒,她单手扶住吊脚楼转角,在烟尘弥漫中补捉辛夷树的位置,一开始尚以为它安在,因为朝天的枝丫挺拔如常。直到醒悟满树的白花已光秃如深冬,素问这才明白,存活的只有型式,内在早已死绝:
「辛夷……」
本来与药草同归于尽,是她毕生的梦想和计划,但这瞬间她才察觉少了什么。喃喃呼唤与树相同的名字,辛夷走了,药草亡了,当初她孤零零地诞生,换走了带她来世上的那缕灵魂;如今她将孤零零地回去,烧与烧尽,她选择后者。
模糊中听见远处有嘈杂声逼近,许是官兵已往此地移动。素问却一动也不动,任烟薰的泪水奔流如瀑,对现在的她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素大姑娘,妈的,终于给洒家找著你了!」
被黑烟搅得浑沌一片的脑子还无法认出来人,感到身子一轻,素问感到自己被人打肩扛起。厚实的宽度构筑出安全感,她的思绪蓦然清醒过来:
「犀牛角!」
「真是的,素大姑娘,你和你爹爹一样,老爱给洒家添麻烦,」
果然是那抹熟悉的粗野笑容。确定素问还算舒适,犀牛角往嘈杂声掩来的方向神色一紧,随即拔腿往吊脚楼后方疾驰,少女连忙抓紧他上臂,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