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他的先祖曾让瘫子行走,让麻疯洁净,他过去十七年却只是置身学识和书本中,假若他曾伸出手指触碰任一个病人的伤口,或许他的人生将就此不同。
新的国土该有礼乐,毋需花巧言词,莱翼的脑海响起人类共通的语言,没有什么比歌谣更能撼动人心;也没有什么比音乐更能消弥隔阖,搭起桥梁。他全身发热,双颊绯红,唱什么已不重要,他现在只想引吭高歌:
「你如何捕捉水泽上的微风(How do you capture the wind on the water)? 你如何细数满天灿烂的星空(How do you count all the stars in the sky)? 你怎能测量一位母亲的爱(How can you measure the love of a mother)? 或者,你怎能写下婴儿初生的啼哭(Or how can you write down the baby‘s first cry)? 」
莱翼的声音虽不是顶优美,童稚嗓音却清亮,化作信念的河流,缓缓淌过若叶城下的空气;曲子的旋律平和,节拍稳建,恰似古老民族的步履,古朴中有坚忍,坚忍中有执著:
「牧羊人及贤者向祂跪拜(Shepherds and wise men will kneel and adore him), 牧羊人围绕著王,祈祷从未间断(Seraphim round him their vigil will keep), 王宣誓他即为救主(Nations proclaim him their lord and their Savior), 但圣母只是拥他,以优美歌声哄他入睡(But Mary will hold him and sing him to sleep)……」
声符一个个拔高,莱翼双眼轻阖,任由乐曲的情感将他带往高空,圣歌的和弦一向谐韵,瞬间方圆百尺已被带入历史,微风是琴、祭杖是烛,歌者一人便代理了整座教堂:
「烛光哪,天使的荣光,星光灿烂照耀真主,直到黎明降临……(Candle light, Angel light, and star glow shine on his cradle till breaking of dawn)……」
歌词停滞在旋律高处,馀韵绕梁。没有弥撒惯有哗众取宠的感人高潮,这首曲子格外清淡,却贴近人心,足以洗去一切恐惧,虽然没人懂得词里唱些什么,但所谓音乐无国界,不自觉疏远的人群已悄悄被音韵聚拢。
一双冰凉的小手抚上莱翼衣袖,扯醒他陶醉情绪的眼神:
「大哥哥,请你……请你帮我爸爸疗伤好吗?」
莱翼忙低下首来,却见原先发问的小男孩从广场扶回一名形容枯槁的男人,大腿似乎折了骨头,人已呈半昏迷状,显然也是艾达人精心的杰作:
「爸爸只是带我来看看热闹,可碰上了那些坏人,刚才打架的时候来不及闪开,爸爸就给撞断了骨头,大哥哥,请你救救他,否则我们回不了家……」
从曲子的馀韵中醒来,现在是实际的考验了。疗伤法愿算是他的老本行,祭司微一颔首,随即以杖轻点伤者的额,术力转移受伤的腿部,伤者的神情渐渐疏缓,不自觉地呻吟一声,竟是悠悠转醒过来。男孩大声欢呼,连忙抱紧了重新站起的亲人:
「多谢大哥哥,我就知道大哥哥是了不起的人,谢谢你!」
莱翼心中一暖,良心得到滋润,不禁赧然一笑。有能力者当助人,这是他一直以来所受的教诲,单纯满足于救赎人的喜悦,然而这一幕却掀起了难以逆料的后果。小教宗的笑容还未及收起,环绕若叶的伤者蓦地如潮水回流,像百川索求甘霖:
「请帮我疗伤!」
「我妻子受伤了,大人,求求你帮帮忙!」
「我哥哥也……」
或者受教义、或者单纯受小教宗的歌声所吸引,若叶城下少了猜疑之心,多了求助于神力的倚望。莱翼还太过年轻,不明白所谓宗教,除了形而上的道理和故事,形而下的力量往往才能使它茁壮,在那些终日柴米油盐的云云众生前,最后晚宴的象徵意义,并不比晚餐有否著落重要些。
可人终究是要走过一段绝对善恶观的实验期,年轻的教宗不论人们信仰的忠诚,只为淌下的鲜血不忍。于是他挽起白袍、揭下斗蓬,以指尖触碰世间的真实,对他而言那就足够了,那就是他该学习的课题,亦是他的使命。
「好的,请等一等,小生马上……」
少女讶异地看著祭司微带红晕的脸,满溢义无反顾的兴奋,和那慌张的孩子似是不同一人,但她的视线很快被人潮遮蔽。直到小教宗被人群凐没,她才醒悟自己协助的职责,连忙上前排开忧心如焚的伤者以维持秩序:
「大家排好队,不要挤,一个一个慢慢来!」
然而这单纯的教宗却丝毫没有这层顾虑,来者不拒,他的眼神写满有救无类的大爱。少女一呆,从他身上,她似乎窥见了另一种美,世人总以为吃亏的人是傻子,她曾经偶然看过几次悬挂十字架上、骨瘦如柴的殉道者,那时她简直不忍卒睹。但她如今却确信,甘心牺牲反倒是世间最美丽的:
「你还好罢?」
担心地从旁搀起祭司虚弱的身体,等待疗伤的却还有十多个。但即使胸中的气急促如斯,那双蓝色的瞳依旧荡漾著坚定,他对少女的搀扶报以一笑,霜霜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只要环绕的伤者还存在一刻,即使耗尽生命的烛光,这单纯过份的少年也要鞠躬尽粹:
「没事……多谢您的关心,小姐,小生……没有问题的。」
蓝色眼睛凝视前方,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受伤的人……需要我。」
或许艾瑞尔就是感受到这瞬间的威严,这才破天荒的遵从主命。对少女而言,这份震慑却更深,他想起她那乾爹的眼睛,与这少年的执著虽然型式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她不自觉地松下了手,看著陌生的祭司在伤者身畔温语,然后用那单薄的双肩,去扛下艾达人的罪……或许是整个天下的罪。
约莫过得半盏茶时分,围观的人群才终于逐渐散尽,伤者也恢复了七七八八。筋疲力尽的祭司试图靠回城敦歇息,软弱的双腿却克服不了短短几公尺的距离,整个人颓然倒地。
「喂……你小心点!」
连忙箭步上前,少女像运货物般将他力尽而倒的身体搭上肩头。抬头只见伤愈的人过河拆桥,或许是对莱翼的力量既敬却惧,道谢的心情也因世俗眼光的障碍,病人纷纷选择拂袖而去,只有少数回头抱以歉意和谢意的鞠躬。也亏得人群散了,才让少女得以开出一条路来,把面色苍白的小教宗拖到城下的阴凉角落歇息。
「你真笨,要帮忙人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我爸爸常跟我说,一个人的性命最是要紧的,没有了腔子里这口气啊,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你要救人,可以慢慢来嘛,我也可以帮忙你,你看看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快躺下来,我给你煽煽凉!」
再次发挥唠叨成性的本领,少女的絮语不容人插口,迳自把错愕无反抗力的男孩按到大腿上,轻抚他的背颈。莱翼受宠若惊,一时全身僵直,声音从耳际上方而来,依旧叨叨絮絮:
「对了,你看我,都忘记做自我介绍了──我叫凌霜霜,你不嫌弃的话,叫我霜儿就可以了,乾爹都是这么叫我的。你应该听得懂皇语吧?我刚刚好像有听你讲几句,对不起喔,我不会讲西地的语言,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