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凌小姐……」
莱翼连忙一个翻身坐起,这才打断了少女无尽的言语,无力感泛上身躯,他仍坚持低下头来,履行晋见淑女的礼仪。那知还来不及接续寒喧,他的头已再一次被强压而下:
「别起来!你现在这么虚弱,天气又这般冷,要是著凉感冒就不好了,你这么好的人,要是生了什么病,老天爷就太没眼睛了。」
少女的话倒让莱翼一愣。「好人」这词著实撼动他底心,对霜霜来说,她只执著于自己认定的善,如果说心中的天平是她亲自制作,那么莱翼的天平就是许多外力的集合体:信仰、父母、教义、道德和法律,他从未替自己的善恶观定义。
所以他是「好人」吗?他不禁茫然了。
正思索间,却听身畔的霜霜呻吟一声,似是举起了手臂拭了拭,一滴液体洒落莱翼苍白胜雪的唇,他惊觉那竟是红色,再不顾少女的压制,蓦然翻身而起,忽略脑中的晕眩,就去察看霜霜的手臂。
「你也受伤了!」
他凝起眉头,望著那道血沟似的伤口,急得喘息不已:
「是……是刚才和艾达人打架时候伤得吗?真糟糕,这个伤口不浅,我现在……」
举起右掌,小教宗似乎仍想放手一搏,然而精神力实是早已见底,光芒微弱地眨了眨眼,随即熄灭无踪。
「对不起……」莱翼欠身鞠躬以表达歉意,浑身一软,又跌回墙角去:
「祭司的术力一向不若法师源源不尽,疗伤偏生又是最耗术力的法愿之一;小姐这么帮忙小生,小生却没法给小姐治好伤口,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啦,你不用这么紧张,」
似乎对莱翼激动的表现感到有趣,霜霜笑得灿烂,迅速地甩了甩手,以示自己安然无恙:
「痛是有点痛,不过我之前在蓬莱山上──就是上皇朝最高的一座山脉,我从小住在那里头。前些日子我在那儿也受过许多伤,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
「可……可你再这样流血下去……」
「流血吗?也不要紧,我对包扎可是很有心得的哟,乾爹也这么夸过我,拿条布在伤口上扎起来,血就不会流了……」
「不、不可以!」
听莱翼喊得认真,正在找布的霜霜不由得诧异地抬起头来,动作也随之停滞:
「不……不是的,小生是说……」
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小教宗脸色染霞,连忙补充:
「小生的意思是,小姐的伤不重……我是说,似乎没有割破动静脉,血流得不急。可把血管绑起来是很危险的止血法,万一时间拖得太长,血液不能流通,那条手臂就会死亡,如果不是生死交关的必要,最好不要那样做……」
「咦?可小时候师哥们若是受了伤,血又止不住,爸爸都是找条布来扎个一会子,然后才敷药疗伤,这样难道不对么?」霜霜睁大眼睛。
「是、是这样吗?对不起,我不晓得你们的习俗是这样的……」
「没有啦,这也不是什么习俗,只是血这么滴也不是办法,你有更好的方法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小生是在前世的书籍里看到的,家乡的侍女受伤时,曾经试过一次……」
莱翼谦辞,不敢触碰少女,他以手势指示霜霜动作:
「小姐请先将手举高,高过头部和心脏;然后试著把食指和中指并拢,轻放在上臂内侧偏腋下侧,延著血管靠近骨骼,那是小姐的肱动脉。然后轻轻施给压力,不要急……对,就是这样,约莫过个两个沙漏时间,再慢慢拿起来,血流应该会减轻不少。只能先这样做,小生想办法早点恢复术力,再来帮小姐治伤……」
霜霜最大的优点就是,对于不懂的事物,她从不会蓄意排斥──这美德说来简单,作到的人却寥寥可数,人们对大于眼界的世界总是恐惧,而不去检讨自己的视野有多么狭小。却见她依言举臂按穴,果然血流渐止,她不禁佩服地蹬大了眼睛。
「你是医生吗?」
「啊,我是祭司。但母亲说祭司纵然精通疗伤法愿,但是毕竟与医者不同,祭司从神国带来荣耀的教谕,将神的大道实践人间,救赎的是人们的灵魂。医者医病,祭司医的却是心,法愿从非万能,所以我才自修了医术,」
他轻道,脸上油然一股单纯的热情:
「在我的家乡,有座名唤『伊甸』的图书馆,收藏了许多前世人类智能的遗脉:医学、科学、哲学和算学,无一不是神秘而博大精深;小生毕生的志愿,就是将那些断简残篇收集成册,让前世的光辉重新照拂重生大陆,让它们得以救赎许多忍受苦痛的人们……」
他说得入迷,回首才惊觉霜霜专心倾听的目光,不由得赧然,摸了摸头道;
「说这么多……小生也不知道能否达成,而且我……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语毕,小教宗无法抑止地叹了口长气,好像突然有块石头落到他肩上,让他再喘不过气。
「不会啊,我觉得你说的很好,」
又是那笑容,如果那笑容是风,莱翼相信此时该已大地回春:
「原来如此,医心和医病啊……我爸爸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提起思念的人,霜霜稍稍敛了语调:
「我爸爸他不懂医术,但从我有记忆开始,风云会里就流传著这样的说法:爸爸似乎能看穿每个人的心,知道师哥们喜怒哀乐,只要几句话,就能够解开他们的烦忧。他常说,身体的伤固然让人痛楚,但是心里的伤,往往才真正难以治疗。」
「那么小姐的父亲大人,必是阅历相当丰富了,」
莱翼礼貌地颔了颔首:
「我母亲曾教诲过我,一个人能够看穿人心,若不是『心占』,必定自己曾走过许多风风雨雨。」
握紧双掌,霜霜私毫不怕生,想起亲人的不幸,轻松的语调不由添了几分惆怅;
「爸爸人很和蔼的,不管我怎样犯错、闹他生气,他还是那样温柔;可他常常一个人沉思,一沉思就是半个下午,怎么吵都吵不醒他。爸爸的眼睛,总是看得很深、很远,像在望著我们见不到的地方,语哥哥常说,爸爸的过去,虽然从不和我们提起,但一定有好多好多说不完的故事……」
发现莱翼的凝神倾听,霜霜报以感激的笑容,半晌挥了挥手:
「不过爸爸也不可能是『心占』啦,要真是这样,早给人抓去了,那能像这样整天待在房里?」
无法分辨玩笑与真话,莱翼在某些方面显然比少女还单纯,语调诚恳。
「那倒未必。我家乡的典籍里记载著,重生大陆的『五占』散落在各个国度、各个民族。掌握特殊的力量易被世人觊觎,五占又和血缘牵扯极深,上一代不愿让子女承受相同的命运,即使孩子的力量醒觉,往往不是设法隐藏便是……以短暂痛苦了却一生折磨。」
神都的谈吐教育显然良好,莱翼的辞句委婉,哀伤的神情却已道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