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可掬,剑傲将「通缉犯」三字讲得轻松容易,似在闲聊。
「嗯?喔……对,我忘记了。」稣亚愣了愣,一时窘然:
「还不都怪你,你到底有没有一点武学者的自觉啊?似你这样落魄、颓废又乾瘪得跟木乃伊一样的模样,到底有谁会相信你是榜上头号通缉犯?好歹也展示点气势出来,这样就算我押著你进公会,恐怕也领不著半点赏金。」
「坏人脸上有必要一天到晚写著『我是坏人』这几个字吗?」大叔不禁苦笑。
「那你好歹也表现一下。你自己说,自从我遇到你开始,第一次见你拔剑就是去挟持小孩,第二次更惨,没看你砍人,倒见敌人把你搞得死去活来,我还不知道『魔剑』的绝技就是在胸口插把剑呢……」
「咚」,一声清亮的鸣响,轻轻击破沸水般的空气,也打断了了两人的对谈。
「这是……鼓声?」眯起眼来,剑傲的耳朵毕竟灵敏,黑瞳扫往城下。
「鼓声?这时候为什么会有鼓声?」
稣亚也抬起头来,才发觉鼓声的来向是若叶城内。缀满ju花的高墙将位于小内里的菊会场封得密不透风,鼓声便自里头悠悠传出,他和搭档同时站起身来,鼓声也在同时接续:
「看起来……是有人在打鼓的样子。」
北风伫足,飞鸟伫足,纷扰的行人似乎也瞬间沉淀,夕阳像迟暮妇人的脸孔,在山的远方露出哀愁的笑容,成群的纸灯笼在晚风中轻轻甩动,轮唱般点亮若叶城下的每个角落。剑傲看见几个侍童匆匆跑过,拉起绘有各类菊枝的障闱,白红两色交织的布幔将城下广场的厢房围得密不透风,阻隔粗野与典雅的阵容。
咚,咚,鼓声的频率稍急,如苍鹰展翼前的注跑。
稣亚和剑傲停下说话,往城堡上的檐荫下缩了缩,避免受潮水也似的烛光波及。城下的广场升起了黑色新月旗,身著胴丸的武士执剃刀而立,剑傲这才看清鼓声来自初架菊闱内成排的太鼓手,火光在黑瞳里跳动,当所有焰心一齐抽高的刹那,蓦地四下肃立,一道沙哑的女声和著太鼓的节拍拓展,将人群的嘈杂梳理成肃静。
稣亚发觉咏唱的音韵来自立于祭台上的老巫女,咬字是如此清晰,他却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
「那是什么歌?」见身畔的搭档斗然入神,稣亚难耐好奇心。
「嗯,我也听不懂……大约又是前世流传下来,以古『瀛语』写成的歌,」
剑傲抿了抿唇,心神似已被牵去:
「但是你不觉得,它让你彷佛见到残菊……千千万万朵残菊,飘散在风中、在夕阳下,像是武士逝去的魂魄……」
呕哑的唱腔在残风中飘摇,似乎诠释每一句都要用尽全身力量,前一句如夕阳般将残,本以为再不会有下文,接续的颤音却从绝望中翻起,将视野带往更宽广的平原。
声中带血,将风中飘动的新月旗渲染成红色,剑傲捏紧双掌,彷佛见到这歌声预告的未来,终有一天,这些五颜六色的旗帜将倾倒,破碎旗杆覆盖武士的大恺,鲜艳家纹汲满墨色的血……届时,有人会踏著亡魂的驱壳,重新咏唱一首殇辞。
「真是大排场啊……」
似乎也受歌声所染,虽然感受不如同样身为武学者的剑傲那样深,见菊闱外的日出人纷纷低头祷祝,稣亚亦不自觉地抱起双臂:
「ju花『祭』既然名为祭典,就该有祈求诸神趋祸降福的用意在。近来日出藩边境战争不断,这种仪式,倒是很像西地的『镇魂曲』哪……」
「这也难怪,」
深色的瞳依旧凝视远方,剑傲试图从夕阳中抓回一点情绪:
「几年杀戮下来,多少种菊的人家等不到收获的日子,终年辛苦的成果只能献祭长子的坟头;如果这千万朵菊是古老日出的荣耀和尊贵,那做为代价的土壤,必定是血红色的罢……」
稣亚心头一跳,为搭档异于平常的语调和譬喻。微笑似长久停伫他脸上,稣亚始终不知道那场大雨里,或者在茶馆短暂作别后,那户日出人家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何事。但可以确信的是,即使表面无迹象可循,那事件将终生铭刻在他心底,为他伤痕累累的记忆再添一笔。
「……没办法,为了维持在日出政坛上的地位,一点牺牲总是必要的,」
就算瞧见端倪,法师的个性也不可能让他委下身段安慰,再说这大叔看来也不需要:
「这几年来,若叶家族的势力在日出无远弗届,恐怕早已超过了远在须佐的日皇,不仅兵力尽数集于若叶千年之手,实际上的税收、人口编制由家族掌握,各地的大名多也望风景从。说得白些,目前的若叶不过是以效忠日皇之名,行统治日出之实罢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
剑傲淡然一笑,似乎终于恢复了正常,在稣亚身畔归位。
「这是我们皇朝的说法,虽然明细有所差距,意境倒相去不远。」
「这我可不知道。总之若叶家族势力之大,整个日出无人可比,若叶麾下各级文武要臣,自是万众瞩目的对象,山中暗夜挑中他们的机率可能极高,」
稣亚眯起黄瞳,再次提及流星让他眼神一亮,投向脚下巍峨高耸的若叶城池:
「但是公会的情报上说,其实最有可能被列为目标的,那些老头倒还是其次,连同若叶家族只剩半口气的领导人若叶千年,其价值都不及那个以剑术名满日出,目前身居家族『若年寄』大位,又是重生大陆政治体系新生代长男的天之娇子……」
他润了润涩唇,似乎想将那四字皇语说得字正腔圆些:
「这次『ju花祭』的主办人、亦是那嫁不掉公主的长兄──若叶岩流。」
「啊,这个人我知道,」黑瞳一闪,剑傲饶富兴味地支起下颐:
「政治的事情我不懂,但这个人的剑术确实是远近驰名的。师事传说中前世剑术名家的遗脉,五岁开始学剑,以『燕返』一招闻名当世,如今是日出剑技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名字『岩流』,据说就是该宗祖师当年与人决战而死的地点。」
「你知道的倒不少。」微带讶异,稣亚瞥了他一眼。
「那里。同道中人,不免多看几眼,慎防那天不明不白,死在那把剑下。」剑傲微笑温和,不知是否错觉,稣亚觉得那笑容中略有挑衅意味:
「况且我对日出的剑术,也稍微有点……」
「愿新月的光辉,永久照抚远自邻邦的朋友!」
打断剑傲的声音来自菊闱,迎宾者高昂的宣布吸引了城下人的目光。由于稣亚和剑傲身处高处,看得分明,帘幕后穿著礼服的女官在团座上跪坐而伏,侍童膝行而前,双手捧高茶碗,交由迎宾的奉行递与来客。
剑傲看见那人笑而受之,似乎对此套繁文褥节颇为熟悉,知道那是日出例行的「迎宾茶」,于是以唇蘸口即离,然后随提灯引路的侍童步入菊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