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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99)+番外

「愿以此马,表达对远方勇士尊敬之意,桔梗花谢,魂魄长存。」

以与家纹同重的族语相礼,对一个重名誉的武士来讲是莫大决心,筑紫再不打话,躯马箭靶之前,蔺笠一低,剑傲看见他深吸口气,清光的动作私毫不逊于鬼丸,少年只轻夹马腹,决定生死的瞬间便开启。

筑紫的五指修长,身形轻捷,摸上长弓的手微颤,却不影响打小训练的武术。拉满的弓弦虽不若耶里克霸气,却优雅如追捕猎物的月神。

清光在夜空下跃起成弧线,掀得祭台上的烛火随风一暗,似乎连夺镝也不愿张扬,漆黑中只听「嘟」地一声,火光再现时,靶心处已然箭羽静伫。

由于箭镝嵌合得如此理所当然,彷佛原先就该有枝箭在那儿,以致众人初看时尚不能反应,好半晌才爆出惊叹声。然而比起白发人的畅快淋漓,筑紫的箭法显得太过畏怯,喝采声登时便小了许多。

少年微一咬牙,清光的速度比鬼丸犹有过之,显些便让他错过第二标靶,连忙重整旗鼓,在千均一发之际发箭安抵目的。也亏得他技巧娴熟,竟能在兵荒马乱中再稳阵脚,接续的三箭无不险到极处,就连一向冷漠的稣亚也不禁心中一突。

听著靶心上的箭羽鸣响,冷汗濡湿铠下背颈,少年暗叫侥幸不已。

「还剩一箭……」

加速使白鬃在风中飞扬,与斗笠下散开的束发混成一道,清光昂首自第六座标靶前滑过,他总算有时间将心神稳住。默数射箭的标准步骤:中央三指扣弦,重新调整响片,弦影重合……少年淡色的瞳眸蓦地一亮,这次他对中的饶有信心。

然而或许是上天刻意地捉弄,原先空无一物的第六靶心,却斗地出现了一样不该有事物。

一只蝴蝶。

「什……么?」

许是被满台菊香所吸引,那扬羽蝶竟停滞第六靶上,流连不去,本来筑紫饱弓呈圆,早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蝶翼是如此的五彩斑斓,瞬间少年的视觉已全被攫夺。然而弓箭一道,那容人片刻分心?下意识不愿伤残美丽,筑紫未及细想,弓弦自然而然地往右微偏。

箭矢既出便再追不回,只听「嘟」地一声,第六矢贴著蝶翼钉入靶面,终究与靶心失之交臂,彩蝶应声而飞。

清光轻轻喷息,连鸣声也如身段轻柔,白鬃在伫足前因风而扬,像极了西地的独角灵兽。

然而除剑傲外,恐怕此刻场上无一人有心观赏。从紧绷的情绪中复原,筑紫怔怔目送翩然离去的蝴蝶,再望回靶心旁兀自晃动的箭羽,似还不能链接两者的关连。直到醒悟残酷的事实,死灰般的神色才逐渐往瞳中漫延:

「我……败了。」

筑紫的声音近乎喃喃自语,似是要说服自己,右手缓缓高举,一把扯下头上的绫蔺笠,斗笠下新剃的剃发全被汗水濡湿,年轻武士无力地掷笠于地,未脱稚气的眼瞳一片茫然,半晌才捕捉到耶里克的所在地:

「你胜了……奥丁的勇士。」

这回声量大了许多,咬紧下唇,筑紫强迫自己正视现实。

出乎意料地,一向冷傲对人的耶里克竟躬身而下,虽是不卑不亢,但也某程度地回应敬意,回话惯性地简短:

「承让。」

他抬首凝视年轻的日出人类,一时眼神复杂起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双残酷的臂已蛇般揽过他颈子,截断他所有能出口的安慰:

「耶里克,干得好呀。」

只有在很少数的情况,主人才会以真名取代「贱种」、「杂种」的称呼,一种是在他唯一的胞弟、亦是目前悠铎家主人面前时;一种就是有好事将至,让他处于兴奋情绪时。流镝马竞技时匿回磊德身后的矮人再次趁势出场,诗句里充满歌功颂德:

「耶里克老大骑术真正好,流畅可比飞鸟,快速可比流星!」

「耶里克老大箭术真正巧,准头妙似月神,劲道还胜奥丁!」

矮人兄弟手脚勾著脚手舞足蹈,搏得满堂笑声,磊德素来宠信这两个丑角,索性放任他们自得其乐。耶里克却不领情,以眼角瞥了筑紫最后一眼,随即回头朝半身人单膝下跪,任由他满意的掌抚过前一刻仍鲜血密布的头颅:

「看在奥丁诸神的份上,这次就饶恕了你,谁叫我高贵的血液里流著宽宏大量的美德?你做得很好,没丢咱们斯堪地那维亚的脸。」

像在夸赞捡回骨头的小狗,磊德的语气甜蜜中有敷衍,随即抬起头来,现在有更大的乐趣等著他享受。

「师匠……」

险些站立不稳,少年缓缓将身上装备卸下,箭囊和弓箭弃置一地,不等侍童替他解下铠装,他抢步岩流的台座前,崩毁似地双膝下跪。汗水淌下眼眶,他却无意伸手去擦;

「……师匠,筑紫不肖,有辱日出和若叶家威名,当以鲜血涤清名誉。」

话虽说得激昂,稣亚却听出筑紫声音在颤抖,对这样一个初元服、活在太平宫闱的孩子而言,「死」是太激烈的字,但也仅止于是个字,他无法用感官经验去读取更深的涵意。

岩流完全不作表示,只是静静凝视这个月初才元服的孩子,半晌忽地立起,在筑紫身上笼罩下阴影。

解下太刀,筑紫在女官掩面惊呼下卸开上身衣物,露出赤精腹膛,双手按地,拜伏而下,不敢直视立若天神的岩流,他先以短刃割断身后长发,然后俯首呈上刀柄:

「请……请师匠成全。」

群众哗然,于此情形,岩流一旦接刀介错,等于同意筑紫自杀以洗战败之耻。稣亚扬了扬眉,在剑傲身旁低声道:

「没必要这样罢?不过就少了点准头,犯得著这样寻死觅活?」

剑傲淡然一笑,却不答话,只是再次扯紧斗蓬,稣亚这才发觉他目光未离半身人贵族片刻,对筑紫的状况竟视若无睹。不禁疑然,知道再问也没有结果,只得不甘地回头观战。

第二章4

4

岩流眼睛看不出半丝情绪,没有怜悯、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只是静静俯瞰。黑发散布少年肩上,筑紫见对方良久没动静,正想鼓起勇气抬眼窥视,似乎期盼冷漠的师匠半分犹豫,然而岩流的动作却阻断他幻想,提起太刀的手法轻描淡写,好像斩下也无需考虑。

若叶家的长子大踏步踱至筑紫身后,缓缓屈膝,然后举刀凝立。

夕阳半映刀身,已然沉到山的那头,稣亚看见筑紫浅浅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叹气,倒不如说是自嘲的欷歔,眼神也在那瞬间变得沉寂。

想像小刀从左腹没入,再狠狠划至右际,最后扭转向上时鲜血如泉涌……幼时的记忆再次跃然,父亲的赤红洒了自己一身,而他只是茫然站在那里,静听身后母亲和姊妹呜咽的哭声。试图模拟历史上日出英雄视死如归的勇武,拔出小刀的手却无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汗湿的五指握不住刀柄,筑紫只得将它抱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