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井下意外地一片寂然,既无喝采亦无喧闹,惊诧的神情满布四下,似还不能从此情此景中挣脱。筑紫浑身一颤,望著岩流高大的背影怔忡,即便是他,亦是第一次亲见师匠的居合绝技。
「若叶岩流的『燕返』……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哪。」
托腮沉思,青年的黑眸一瞬间深邃起来。却见身畔的少女再也忍受不住,紫影一闪,枉顾厢房与祭台间五六公尺的高差,随飘落的御廉安全点地:
「乾爹!」
忘记对伤者要处处小心,霜霜几乎是用扑上去的。曾经遇过一次类似状况,少女在看到鲜血激射的同时意识到护理基本常识,连忙改为轻扶大叔头颈,将脸色苍白的乾爹翻了过来,还来不及检视伤势,怀中的伤者便被一股力道强行夺过。
霜霜讶然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适才差点惨遭箭雨的法师已不知何时爬上台来,神色即使经过掩示,还是一眼便可看穿写满著急二字。
「我受够你这个白痴!」
情急之下耶语骂词出口,稣亚无论言论还是外貌都引起一片惊声:
「你要自寻死路我不管你,爱出风头也是你家的事,跟我约定二十分钟做什么?你以为两个笨蛋间的斗争,我一个法师可以插得进手?现在好了,直接用火契把你烧死还比较快……」
一面叨念狠话,手部动作却呈反比积极,解下身上几乎等于百宝箱的裙袋行囊,不知从那摸出一匹乾净白布,单用牙齿和双手便撕整成合适的宽度。人妖的包扎技巧虽比霜霜好得太多,燕尾状的伤口难以处理,稣亚顾得了左顾不了右,好在伤口的深度比想像中浅,但光是流血也足以致死,周匝的女官纷纷掩口退却,为那窜逃四处的鲜红血浆。
「岩流大人,那些人……」
眼见岩流神色不善,擅于察颜观色的卫佐即刻上前一步。岩流在无人注意的状况下慎重地摇了摇首,俯身掀起帐台的布帘,在跪坐前踌半晌,终于回首附耳,声量极低:
「那群人不要理会,由得他们。你想办法替本人找一条缠腰……或者任何可以系住裤头的东西。」
卫佐为这命令一愣,这才发现岩流自交手后,右手始终紧拉长裤上襬,似乎深怕他掉落。对当家的指示不敢怠慢,卫佐没有多做猜测,答应后便转身照办,只馀岩流一个人端坐帘内,以异样的目光望著祭台中心鸡飞狗跳的三人。
「该死,血又止不住了……死老头,你一个月内到底要死几次?」
缓缓打开眼睑。那是稣亚罢?眼前的人影随烛光晃动,咒骂的基调让剑傲即使意识模糊也能轻易判断,感受到胸腹至双肩间一片剧痛,好像被人用手抓著撕开一般,不由得再次闭起双眼。
无力转头确认霜霜的存在,但觉颊旁温玉暖香,除了他那乾女儿外只怕没有别人。稣亚骂得对,自己实在是太夸张了,明明答应要将葬身之所的决定权交与旁人,情绪一来又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过这回终于可以成功跳油锅了罢?不是每个地方都有镰鼬这种天使的。
但耳边为何会这样吵?如果剑傲还有气力的话,一定会伸手来掩住耳朵。藻井下不知为何又骚动起来,连上方厢房的方向也惊声迭起,身下的祭台微起震动,似有什么人踏步逼近,但会是什么人?感觉思考能力也开始降低了,眼前怎么这般多白影……
「别动。」
恍忽间,清朗童音在耳畔响起,无法从记忆中补捉这声音如此熟悉的原因,失血过多的身体自行顺应本能寻求凭依。
五指一紧,这会是什么人的手掌?
不似稣亚的修长冰冷,不像霜霜凝脂般的葇夷,然而一但将重量交付,似乎就能得到某种救赎。
第三章3
3
「凌小姐,请你帮我扶稳他好吗?小生……小生或许能帮点忙。」
凌小姐?有谁会这样称呼霜霜?想要睁眼确认,逃离身体的血液却一寸寸将他灵魂剥离,依稀听见对方的宣言,但如果一个人连自救都不想,又有谁能救他?
「你能救乾爹吗?可是你刚才……」耳边响起霜儿担心的询问,感觉在几千公里之遥。
「我知道……小生现在几乎没有术力了。」
好清澈的声音。彷佛醍醐灌顶,剑傲的神志一下子明朗起来,眼睑被血污黏住,他只得勉强打开另一只,模糊的白影在眼前晃动,渐渐清晰成轮阔,烛火反射来人胸前的某样事物,金光刺入眼帘,他注意到那是个十字架。
「金色的……十字……?」
喃喃脱口,视线范围从饰品扩大到全身,剑傲的回忆蓦地涌上心来。登上祭台的显然是个少年,他在意识遁去中也不禁讶然,没有错,是那个少年,那个茶馆前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他伤的很重,刀伤深及见骨,光用包扎上药不行……」
少年仪态优雅,纵然举手投足仍不掩生涩,羞赧中自有一股雍容的气质,加上清秀如瓷娃娃的面容,祭台上下一阵骚动。对众人瞩目少年却视若无睹,眼楮里满是受伤的剑傲,他抓紧白袍,好像自己的肩头也有著同样伤口,担忧地抿起下唇:
「就是最简单的祈祷术,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术力,以我现在状况,该怎么办才好……」
鲜血顺著伤体淌下,滑过少年脚下,将洁白短靴染得一片通红,知道自己正涉足血海,他仰首思索:
「还是……试试看那个祈祷术?」
在霜霜怔然的目光下单膝下跪,示意少女将伤者托付给他。稚嫩苍白的掌与剑傲交握,没有术力涌生的前兆,空气中的嘈杂和烟尘静止,若不是现在天色仍暗,或许难有人不怀疑天使降临。
圣洁、慈悲和怜悯,稣亚从不相信这些辞句在字典里的意义,但就只单单少年脸上的神情,竟使他这分怀疑开始动摇了:
「神的羔羊哪,请承担世人罪责,求赐万众安息(Agnus dei,qui tollis peccata mundi,dona eis requiem)……」
不似平时朗读经典的自信,少年对即将施展的法愿明显缺乏信心,将仅有的信念贯注在古老诗文里。Agnus dei,在宗教语言里被称为羔羊经,代世受罪的羔羊,离群牺牲的羔羊,少年毅然决然走出羊群,单独祈愿天听:
「求赐万众永恒的安息(Dona eis requiem sempiternam)……」
稣亚蓦然一怔,古老言灵他无从解意,少年蓝天般眼眸却已做了注释,无瑕的双掌捧高伤者手臂。就在天照城的中心,ju花讴歌中混入弥撒,祭司庄严的五指抚过罪人伤体,Agnus Dei,羔羊重新呼告,神谕随之回响。
感受到乾涩的掌间投入一枚烛光,剑傲在恍忽中与对方单手相握,温暖从指尖漫延至伤处,疼痛透过双方搭起的桥梁遁逸,有人将他从火窟中拉起,虽不致到天堂,受罪的身体已蒙怜悯。
「你……」
然而看在有意识的众人眼里,却是另一番骇人景象。霜霜紫目轻眨,确定这不是幻觉,经由双方紧扣的五指,剑傲身上深及见骨的刀伤竟如藤蔓般攀爬至祭司躯壳上;少年仰天阖起眼睛,菊闱间一片轻呼,淌血的伤口以胸腹为中心,迅速玷污原先雪白的斗蓬,替羔羊镌下鲜红的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