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花……」
纯白的菊堆积如雪,若非地道幽暗,莱翼真以为自己置身出云山颠,迎接新年的初雪。白菊的数量惊人,一朵朵一瓣瓣堆积至墙畔,那是ju花的王国,扑鼻菊香簇拥向中心的王座──双手交叠胸前,素菊相竞之下竟逊三分白,仰泳菊海的女人似从画像里重生,若非胸口一无起伏,莱翼秀眸轻眨,他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位为菊香而醉,倦卧菊畔的美人罢了。
这是什么人?稣亚喉咙乾涩,无言地旁观此幕。地道潮湿阴暗,只这间斗室乾爽清新,彷佛为这女子保留活力。倘若她还能跑能跳,流泻一地的黑云定如鹤翼,轻歌漫舞,为新月的夜晚增添光华。
不敢过于靠近,祭司在菊山外站定,浓烈菊香霸道地侵入神经,他几乎也一道醉了:
「母上,千姬来……看你了。」
轮椅上幽幽而来的称呼解了两人疑问。虽然早有预感,听千姬亲口证实仍让莱翼吓了一跳,若菊海中的女人当真是千姬母亲,那必是若叶藩主的元配千鹤氏无疑,但又怎会在这种地道里?
「莫非你老爸如此痴情,舍不得老婆埋入土里,否则就算不幸病死,一藩主母去世,再怎么也得厚葬。藏在这种地方,不怕惹人非议?」
关于若叶千鹤的诸般传说纷云,三十多年前自萨摩藩远嫁平原,原姓绫小路,在东方海岛区也算个大藩族,那时若叶尚未掘起,千鹤又是出了名的海上美女,谁都为一朵花落入政治婚姻泥淖里惋惜,不过那早已是他和莱翼出生前的历史。
又是那抹镜花水月的笑,千姬再次折起纸鹤来:
「但如果自己的母亲并非病死,而是遭受无理的怀疑,因而被主君下令赐死,耽溺于名誉的武士不愿让家丑外扬,对外宣称母上乃宿疾不治而夭,那就完全不同了。」
细心地抚平和纸折边,千姬神色平静,灰眸却斗然锐利起来:
「母亲十五岁就从萨摩远嫁当年四十一岁的父上,像货物一样,被仆从卫佐架著远渡内海,连姑婿小住娘家的习俗也免了;」
千姬十指如流水,霎时一只新的纸鹤又在掌心成形。她将半成品翻来覆去,似在选择适当的头尾,淡漠的声音不停:
「二十六年前的初秋新月城来了位旅行画师,那年哥哥才五岁不满,母亲和画师都很年轻,父上延请他为妻子绘制画像,一画就是半年,谁也不知为何画了这么久。母上一向安静,半年来和画师却无话不谈,春樱绽时画师走了,母亲也怀孕了。」
这话说得室内三人一片沉默,若果事实真是如此,遭人怀疑也不奇怪。稣亚心中一动,忆起内厢前的画轴,左下角的皇文字迹,遮莫便是画师的签名?当时他既不认得,又觉得不重要,也没强记字形,再说对方也不见得会用真名。
将完成的鹤置放指尖,千姬的举动让他想起另一幅浮世绘,画中的千姬是如此天真无邪,彷佛真心相信鹤能振翅高飞。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若叶家族背后多少阴云未解,多少暗潮新生?一瞥簇拥菊堆中的千鹤,再回头窥视千姬世故的笑容,稣亚少有地暗暗叹了口气。
「但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哎。」
问句才出口,稣亚便意识这是个蠢问题。千姬既是心占,只消靠近自己父亲,事实没有隐瞒的馀地,想起姬殿曾自述没见过多少次父亲,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心下掠过一阵不安,对自己的恶形恶状虽不致痛切反省,稣亚已决定暂时收敛。
忽略法师的困窘,千姬微笑。「所以说……人还是不了解彼此比较好,是吧?」
「所以菊祭上那些ju花……是你的主意吗?」稣亚忽然想起。
千姬犹豫了半晌,这才轻轻地颔首,淡色的眸中充满某种悠远的坚持:
「母上……无声无息地死于若叶家族之手。兄上说菊是母上生前最喜爱的花卉,旁人也总说母上像菊一般娴静多姿,我想让那些王公贵族佩戴母上的馀香,让天下人都知道,新月城中曾有这么一位女性,像ju花一般坚忍,一样风霜高洁。」
「这房间……就已经是尽头了吗?」
对千姬的话感受不深,莱翼对引领千姬重见天日的任务比较关心,提起长杖探照远方。
「从这里过去还有条路,但因为保护这房间,几年前就被兄上下令封死了。」
停滞阴暗的长廊,千姬也不再提自己的母亲,扬起的脸上仍旧挂著温和虚幻的微笑。
「这……这样吗?还是我们应该折回去?那些卫佐先生应该没法这么快追上来……法师小姐?」
正忖度著变通方案,却见稣亚大踏步向前,走近被封死的地道底端。莱翼馈赠的披风掉落一地,上身再无遮掩必要,法师在热风中化回正身,掌抵地道尽头,荧惑红光灿然,分明是施法的前兆。
「法……法师小姐,你要做什么?」
地道幽暗,没注意到稣亚变化,莱翼稍有预感噩运的资质。
「你说呢?这地道我已经走烦了,再困在这种鬼地方,光闷就闷死了,」
交缠食指往前伸了个懒腰,这是法师动用大法愿前惯用的暖身;回眸朝千姬一望,稣亚扬起祭司素来害怕的笑容:跋扈、冷酷且充满攻击性,似那夜天照窜烧的大火,让人在烤炉中也觳觫:
「火象专司破坏,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
新月城顶弯月如钩,同型的月光清泠,更显霜月的寒风凛冽。
「乾爹!你没事吧?」
好容易盼到救星现身,霜霜一沾眼便吓了一跳。才几分钟不见,夜幕里看不清神色,隐约只见他脸色苍白,脚步踉跄,靠著长剑好容易爬上城顶,连忙抛下彼端逼近的敌人凑身去扶。
本拟必换来一句多管闲事,这回大叔竟一反常态,枯瘦的手搭稳霜霜肩头,似溺水者抓到浮木,紧得无以复加:
「乾爹……?」
注意到对方竟在发抖,显然并非风凉,更不仅于恐惧,近看剑傲神色竟如此古怪,除却心神不定,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兴奋。正想问个究竟,剑傲低沉的声音已抢先:
「对不起……就这样借我扶一下。」
这回霜霜更讶,第一次见他主动示弱,未及想清其中原由,肩头负担蓦地一沉,好在她天生力强,这才没给他拖著一道跪下去:
「真是……我不知道自己竟会吓成这样,那个人……」
「你……遇见很强的敌人么?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判断剑傲必定受伤不轻,否则那能任她侵犯,不定脑子还出了点问题,忙额对额测量体温。剑傲却稳定有力地将她推开,感受厚实的掌微按肩头,黑色的眸一如他俩初见时闪烁希望的光芒,霜霜不禁看得呆了:
「霜儿,你知道吗?我几乎可以看见……十年,不,或许还不用那么久,只要是那个人的话,皇朝会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比九百年前盘古上皇还要波澜壮阔的时代,他会掌握时代的命脉,统御人类的缰绳,将世界引领至一个全新的方向。霜儿,而我们将为那时代做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