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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346)+番外

「拿起你的剑。」

「这样才有趣嘛!大人这回可别落荒而逃,在下对您凡事只做一半的家训不感兴趣。」

辱及家徽,筑紫脸色一变,正忖度著冲上去抢得先机,对方执剑在手的眼神却又让他裹足不前,只得先保持安全距离:

「请多指教。」

面对敌人仍是不愿失了礼数,筑紫忍著额角冷汗鞠躬。然而剑傲的眼神竟像小刀,把自己割得浑身伤口,在寒风中独立面对拍天浪潮;恐惧是眼前男人的粮食,一但抓住了便索求无度,筑紫的双手冰冷到连刀柄都觉得热了。

见筑紫迟迟没有动作,剑傲淡淡一笑,竟先他将剑横置胸前:「小时候玩过竹刀吗?」

「咦?」

「虽然说竹刀和木刀或真剑的路子多少有点不同,但在认刀仪式之前,师父一定用过竹刀让你练习,不是吗?」

由横置改为双手交握,在筑紫面前悠然踩稳马步,从菊祭开始筑紫便深深感叹,这男人的剑术从架势到出手都是种艺术。

岩流贵为一代宗师,教学方法却很死板,守是守、攻是攻,招式和招式间没有转寰馀地,但当真看岩流与剑共舞时却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师匠总是不愿多看他一眼,连肢体碰触也有所顾忌,筑紫直到今日目睹菊祭的对决才恍然大悟,他连岩流的万分之一也望尘莫及。

如此一来又怎能胜得了他?适才激起的半丝信心又消弭无踪,反正我就是懦弱,反正我就是专丢长辈的脸。自暴自弃的念头如火山创口,在心湖地层里喷发,就这样丢下刀转身而逃,至多不过再受几声卫佐的讥诮,再捱几记师匠的冷眼……一如他过去十三年来日夜习惯的那样。

「你师匠没教过你,和敌人交手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比较好吗?」

「铿」,手上武士刀差点滑掉,男人的手劲非同小可,随著剑傲低喊,上皇剑已夹鞘逼到眼前。竹刀是由四片竹片在尾端绑缚而成的练习道具,因此剑势是直的,和仿真剑而制的木刀大不相同,在日出极其普遍,有些民间道馆亦以教习竹剑为业。

但将异国剑当竹刀使,筑紫却是前所未见,奈何对方又是如此驾轻就熟,彷佛这剑原本就该那样使用:

「中!」

尚未从惊异中醒觉,胸腹遽受重击让筑紫往人堆踉跄倒退,男人一点也没手下留情的意思。第一招胜手便让筑紫吃不消,第一次尝试未戴防具的竹剑,疼痛让少年神智清明,恐惧更鲜明地攫住他一举一动。待他再次听见敌人高声喝斥,腕骨已被再下一城:

「出手好重……」

幼时和岩流对招时,总嫌师匠过于严厉,毫不怜恤他孤子异旅的弱小,常打得他青一块紫一块含著泪水入睡。

如今正式对敌,筑紫才领悟到岩流对他有多么客气,虽然少了防具,起码筑紫还穿著轻铠,剑傲造成的伤害却让他恨不得手腕当场脱离,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说不定断了还比较轻松。

「如果不想要让自己头像西瓜一样破成两半,就认真点跟我打罢。」

舐去指上筑紫唇角遗落的鲜血,少年为对方生动的形描一颤。刚才受他两击,只觉左臂和侧腹疼若火烧,五脏六腑在体内翻搅,若不是担心剑傲乘胜追击,早就弃剑倒了下去。

我根本赢不了……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无法抑止一波波涌上的负面念头,他为了什么站在这里?他又不认识眼前这魔鬼,就为了名誉,为了「不丢脸」,为何人们可以毫不考虑丢掉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部属、家人甚至性命,难道都不比这些重要?

无法挥去充塞心田的疑惑,痛恨明明胆小却老爱强辩的自己,筑紫全身颤抖,蓦地大喝一声,自暴自弃地敞开防卫投身攻击。

「来得好。」

讶于筑紫还有馀力一击,虽然近于自杀,剑傲不为敌手发奋愤强而有半丝怜悯。侧身躲过来势甚猛轻灵不足的剑招,大叔还剑入腰,他就是等这一刻,等兔子离开保护圈自投罗网,反手抓准筑紫尚稚幼的颈子,少年一时气窒,手上长刀再也握不住,在男人脚边插入屋顶。

「你……唔……」

意识到适才对方不过拿他当玩具,如此轻易被制服筑紫也感吃惊。涨红的脸显示羞赧和缺氧,他在十二月寒风中大口吮吸仅存的空气。眼见筑紫受挟,卫佐面面相觑,一时投鼠忌器不敢靠近,剑傲举高战利品,耳听霜霜惊叫,他却忽略不理:

「筑紫大人,很抱歉,虽然很想嘉许你的勇气,目下还是请你暂时配合得好。」

五指渐次收紧,让少年体验一下逼近鬼门关的恐怖,这才比较容易谈判。筑紫在恐惧的目光下双足离地,下颚被迫扬起,落入恶魔的掌握里;明白剑傲的意思,筑紫清眸遽张,又重重阖上,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

双手握紧剑傲瘦长的臂,五指几乎深陷到肉里,筑紫在敌人压迫下寻找自由的呼吸,眼泪在尚嫌童稚的眉下奔流,新剃的鬓角也给濡湿了:

「把我的雏娃娃全部拿去烧了,却在我手上安上看了就怕的长刀;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要学父亲一样保护播磨藩国,父亲战败了,却把责任归咎在我不成材;自己自私的选择死亡的荣耀,却将我送到敌人手中,要我卑恭屈膝曲颜而活;箭技比输了也怪我,敌人逃走了也怪我,我不懂……我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双手掩面,筑紫用仅存的气呜咽:

「杀敌、杀敌,只要为了杀敌的理由就可以毁掉一个人,有时我都快分不清楚,是人与人为敌,还是每个人都和自己为敌,每个人都和自己过不去……无论师匠……还是父亲……」

「你太过天真了,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简单。」

筑紫一愣,分不清是面具或真实,男人凝视他的目光竟闪过半分怜悯。这又怎么可能?这男人该是和父亲、和师匠同类的人种,又怎么会了解懦弱之人苦楚?果然此等恩惠稍纵即逝,感到脖子重新一紧,年轻武士发出哀鸣:

「叫那些碍事的家伙,全部退回城里去。」

「你……你休想……」

对方的强硬反倒激起筑紫些许斗志,双脚乱踢,配剑缨断,身上杂物散落一地,眼角泪痕未乾,髻发也散了。反观对方则唇角微扬,恶形恶状,半头白发风动乱扬,霜霜确定自己没做错什么,然而此情此景,怎么有点像……魔王挟持公主为质威胁勇者团队的状况?

「喔?大人确定吗?我休想?」

彷佛刻意符合霜霜的谬思,一阵大笑后剑傲双目放光,单手添过指尖,在少年颊旁划下浅浅的血痕。筑紫浑身颤抖,没时间也没氧气大叫,脚底堡垒忽地消失无踪,新月城本就依著奈河高堤而建,低头见万船灯火,波涛拍岸,筑紫连颤抖的勇气都没了:

「从新月城顶摔下去,沿途景色一定很壮观吧?我看看,哇,岸边岩石还真不少,就这样自由落体,大概会先撞断几根骨头,运气差一点可能瞎眼破相罢;不过我倒是见过几个噩运临头的,摔得位置不好,肺给石峰洞穿,想死又死不了,在河岸挣扎三天三夜才断气,鹭鸟没等他死便迫不及待争食猎物,惨叫声连河对岸都听得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