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听到琴声,本该让紧绷的神经为之一爽,孰料舱内流出的旋律竟如四面楚歌,风起云涌、白雨跳珠,霎时舱外如降下巨雷,剑傲想起船舱底的乐师,不禁心头一紧,喃喃脱口:
「听起来像筝……难道是『和琴』?」
抓得手顿失倚仗,霜霜惊觉剑傲竟快步朝琴音处走去。力道大至连她也拉他不住,彷佛急切地将琴音听得更清,大叔几近贴壁,半晌忽地伸手入怀,取出黄油布包中的长箫,和当初在客栈屋顶上一般,五指漫燃,竟就在舱外合起音来。
「乾爹……你在做什么?」
舱内琴声一停,似也讶于突如其来的冒犯,剑傲更如著魔一般,五指抚过竹面,积极追寻对方的倩影。和琴的弦凝涩半晌,彷佛隐于竹林中的少女忽然现身,逐渐跋扈的琴音盖著未揭的面纱,连缀的音符添入些许挑衅意味,一时间转守为攻。与剑傲苍凉的箫音不同,舱内琴音充满敌意,彷佛回到那晚的百鬼夜行,镰鼬和般若在林间张牙舞爪,霜霜的脸色随旋律激昂而苍白。
抬头见乾爹停箫半晌,随即勾起唇角,举箫又再还击。
和琴是日出「雅乐」必备的贵宾,常与筚篥、竹笙、太鼓和龙笛一类的乐器合鸣,日出的王公贵族也多从小习练,祭典饮宴也少不了和琴出席。擅奏者被称为「善才」,在艺伎者间享有崇高的地位,即便是贵族也得礼让三分。
一般日出和琴只有四弦,然而这陌生乐师的琴声,听在霜霜耳里竟似有千弦万弦,初如幽灵出谷,挥弦又成了怨女嚎哭,变化多端,一段旋律即缔造一幕戏曲。
「到底是谁……」
霜霜越听越是恐惧,不自觉地抱紧前胸。剑傲的箫声却似大掌,适时插入四弦的战争,细水长流的音符如迟来金风,卷起落叶、抚平伤痛,群魔乱舞在长河落日时沉眠,回归地狱的怀抱。瞬间霜霜只感到一股钻心泪水,在胸臆间流淌、沉淀。
本来箫声已替此幕收了乐句,料想和琴也该停了,压抑已久的百鬼却奇兵突出,从背后一刀捅入霜霜松懈的听觉,神经又紧绷起来。这次的琴音更加变本加厉,似乎使出浑身解数,音符在看不见的五指间鬼哭神号、翻腾挣扎,地狱的恶鬼蜂涌而出,伸手拖住霜霜四肢,要她陪葬深渊。
绷咚一声,有根弦断了。
「不要弹了……」
断弦却阻不了厢中人的乐兴,无法想像这样残酷炽热的旋律出自什么人之手,霜霜在琴音间听见满溢的恨意、怒意、偏激和疯狂,『我恨这个世界!』琴音在悄悄耳语;『我要这世界和我一块死!』琴音在大声喧哗,绷当一声,又一根弦牺牲在激情下。
霜霜双膝触地,承受不住这样残忍的宣言,只得将满腔汹涌化作悲鸣:
「不要──」
差点就忘情出声,下半句却被剑傲的大掌截断在喉里,霜霜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非法入侵状态。自行用双手掩住口鼻,却见剑傲怔怔停下箫声,和她一起静听和琴的浪潮,霜霜不禁一呆,从未看见乾爹流露出这种神情:震惊、感动,诸般情绪反常地毫不掩示,以五味杂陈的方式在黑眸里荡漾,更多的是霜霜确定他绝不会对她表露的,那种他乡逢故人的慨叹。
心脏蓦地一抽,怎么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似乎也觉查剑傲的休兵,舱内的和琴旋律渐缓,馀下两弦交替轮转,似暴风雨过后的细流。剑傲垂下长箫,似是下定决心,抬手握住厢门,开门和曲终几乎同时。
「对不起……」
正想不由分说先几句客套,阻住对方的惊骇,孰料被吓到的反而是他。乐厢中空荡荡只有一人,看来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白妆甚浓,穿著男性乐师的净衣,紫浮织花色,看上去明显不合身,剑傲心中一动,更加确定他就是取船舱底的乐师而代之的人,却没有说破。
却见他头发高高盘起,只留下几抹垂落前额,这个非法入侵的少年头脸清晰、举止雍容,只一双眼如刀般锐利,虽然刻意以妆粉饰,仍掩不掉眉目间三分冰冷。
五指安放和琴弦钮,少年颇有贵族架势,冷眼扫射两名后进的入侵者,连眉都没挑半点。
少女注意到他的瞳竟是绿色──翡翠般深邃的绿,让霜霜想起鬼魅。
「擅闯此地真是万分抱歉,阁下还请放心,在下绝无恶意。」
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头,剑傲很快平复心情,适才的憾动消失无踪,重新挂起人畜无害的笑容;少年对剑傲毫不保留地表达敌意,却无防御的意思:
「刚才的箫,是你吹的?」
没有多馀的寒喧,英气逼人的年轻乐师声音冷漠,好像剑傲的箫比他人还重要。对此蔑视不以为意,大叔看起来心情很好,朝少年乐师微一鞠躬,语气充满谦卑:
「末流小技,贻笑方家。」
少年「嗯」的一声,支颐琴上,竟是不管两人如何,迳自阅起谱来,连声招呼都没打。霜霜平生最怕这种尴尬,扯了扯乾爹衣袖,见对方仍痴痴地望著乐师,少女心中老大不爽,抓著剑傲的臂不由分说便往外拖。
抵不住霜霜怪力,剑傲这才回过神来,低头见乾女儿满脸嗔怒,不禁茫然。正拉扯间,少年终于又开了口:
「你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本来以为乐师已默许他们存在,突如其来的质问即便剑傲也不禁一呆。和琴声一样咄咄逼人,少年双眼空冥,一脸木然,好像两人还待在那颇出乎他意料。阻住霜霜反射回应,剑傲只得陪笑:
「在下和小女不慎落水,想藉阁下舱内一用,等到打理妥当,必定立刻离开,还请阁下见谅。」
「落水是你们的事,又不是我落水,为什么要待在我的乐厢里呢?」
大叔喉口一哽,苦笑两声,还待再说,少年乐师一端垂缨冠,缓缓按琴而起,瞥向两人的眼神如大地结霜,一丝情面不留:
「我已经说过不欢迎你们了,还不离开,难道要等我叫人过来?」
「四面都是水,要我们怎么离开啊,难不成要我和乾爹再跳一次水?」终于忍不住插口,剑傲还在疑惑她怎么如此安静,霜霜挺身主持公义。
「我只叫你们离开,并没叫你们跳水。」
双眼依旧无神,少年的语音连人类应有的温度都无,只是单纯陈述文字游戏上的逻辑,半点感情不渗。天然呆少女自不是他对手,只得掉过头去,愤愤拉开厢门,剑傲正待跟去,少年一抹双弦,又把他截住:
「等一下,那个老先生,你不先道歉再走吗?」
蓦地回首,剑傲心在淌血,为少年脱口而出的称呼。「道歉?道什么歉?」
「你们在我练琴时擅闯,打扰我乐兴,刚刚在外面又脱衣服、我好冷的吵得让人受不了,还吹xiao影响我心情,让我断了两根弦,和琴不赔也就罢了,难道连道歉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