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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356)+番外

「我啊,一向很喜欢书,以往在若叶城里关著无聊,哥哥总会从外头携书给我。一开始只是些针黹、茶艺或西地的童话书,慢慢我长大了,开始央著兄上跟我讲故事,我们从大陆神话讲到国别史,又从国别史讲到国际情势,话题越谈越大,哥哥也越来越忙;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妾只得央著空蝉替我念书,这几年下来,正经知识是没长多少,倒对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感兴趣。」

莱翼呆了一呆,千姬的遭遇毋宁说是奇特,不如说和自己很像。只是在神都,一辈子不踏出核心区的教士所在多有,不少图书装饰员更在狭小的教堂阁楼渡过一生;相形之下,小教宗至少有精神上的自由。

『人只要觉得自己自由,就是自由。』莱翼想起不知在那看过的话,从出生到现在,心灵上他的确从未感受羽翼上的锁鍊,纵使肉体十七年来没离开耶和华半步。

「要是能到世界看看就好了……我常这么想,想一睹壮盛的皇朝首都、想造访大河流淌的奥塞里斯、礼拜诸神眷顾的神都,赞赏斯堪地极光下的商港,感受希拉大漠荒凉的沙尘自脚指间淌过,甚至幻想重新置身已然灭亡的梵天国度……但讽刺的是,妾连新月城的厢都没出过几次。」

「千姬殿也知道……『遗失的国度』梵天(Brahma)吗?」

不愿让气氛停留在严肃,提到历史,莱翼一下子兴奋起来。悠久亡佚的古老事迹对他来讲就像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倦了、伤了、厌烦了,凭藉著书上文字,他总能飞翔到某个崭新的国度。或者遥想皇朝南方的小镇,是否有位姑娘踩著书上的水车挥汗笑语;或者怀念奥丁以北的森林,是否还留有当初雪糜踏过的足迹。

这是不是逃避,他不愿细究,莱翼深知他依循这种方式活下去。

「是啊,以往在一卷风土志残篇中看见的;大陆的『风土志』有极高的地理参考价值,我向兄上央全本来,他却说作者不详,当初也漏未集结成篇,目前大陆上也只剩散佚的残本了……」

听两人念起阅读经,稣亚没意思地瞥过头去。不是他不爱看书,举凡合格法师,其实多少都有几分才学,但稣亚是典型实用主义者,与前途财路无关的学院派知识,他一向不屑一顾。何况书籍这种东西,在大部份国度都是贵族或富人的专利,现实如他自不可能花大笔钞票买闲书。

「风土志记载的『梵天』,虽然真实性有待考据,但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九百多年前,人类皇朝草创之际,正是梵天『血族』(Kindred)的兴盛期,血族现今已然绝种,那时却是权倾西半大陆的主宰,支系众多,族裔间差异极大,其统领被称为『贵族』。」

好不容易找到聊天对象,莱翼自然是倾囊相授,神都图书馆的书香蓦地逸入记忆中感官。感慨地叹了口气,小祭司忽然好想、好想起家来,明明才只有两个多月,感觉却像过了两百多年:

「传说中他们不老不死,即使受了伤也能在短期复元,其中几个支裔聪慧而强悍,人类中佼佼都未必及其万一。据说Kindred多半皮肤白晰、形容秀丽,辨识纯正贵族最好的方法便是眼睛,据说那是仅次于斯堪地魅惑之眼的美丽,颜色就像……」

寻找适当字汇,莱翼的手在空中虚晃,半晌索性直接翻译书上字句:

「就像……『淡红色的宝石般,优雅而高贵』(As thy Ruby, gentle but elegant)……」

吟唱古老的叙述,手抚胸前十字,诗人的感伤混杂思乡之情,蓦地充塞莱翼心底。少年独自望向远方的新月:

「可惜李皇朝建立后,血族因内哄和本身的天性走向灭绝,因而退出历史的舞台,否则现在该还到处都是『贵族』的领土。这样的结局,不知是悲是喜……」

神都人相信在神的权能下,翼人国度是唯一永恒不变的,然而世间真有永恒吗?莱翼悲伤地想,就像梵天一样,或许他们引以为傲的悠久历史,在看惯风起云涌的寂静大陆眼里,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罢了。正思索间,耳边传来千姬的问话:

「对了,祭司大人知道……『路西法』这个都市吗?」

木椅忽地中途停下。把稣亚和千姬都唬了一跳,忙掉头往推搡者看去,双手紧抓椅把,小祭司的脸瞬间苍白,咬牙陷入沉默。原来这家伙也会有这种表情啊!法师暗忖。千姬愣了一下,似乎接收到小祭司内心的挣扎,难受地拥住了胸口:

「啊,对不起……我不该问你……那个地方。」

连覆诵都不敢,千姬连忙主动解围。连她也隐约知道,路西法城的存在,可说是大陆上最为神秘的悬案之一,浮空的耶和华终年阳光普照、鸟语花香,被世人尊称作天堂;

而脚下的路西法却深凿地面百层,彷佛神都的镜影,偷窃、谋杀,成烟交易和人口贩卖,世间罪恶尽集于斯,十字皇室甚至公开否认路西法的存在。于是暗都便在遗忘里逐渐滋长,成为名符其实的人间地狱。

听说内幕还不仅于此,二十年前神都著名的政变,据说便和路西法的兴盛息息相关,而政变胜利者、神都支配权人便是莱翼所属的以弗所家族,这也是小教宗脸色剧变的原因之一。

「不……是小生的错,我们翼人……母亲大人从不和我讲那城市的事。」略略收敛情绪,莱翼重新握起木椅,五指仍微微颤抖。

其实他不止一次和母亲提起路西法,基于他对世界史的热爱,央求她透露老师们都不愿提及的讯息,没想母亲竟勃然大怒──他在神都活了十七年,从未见过她发如此大脾气,连伊凡和吉琳都吓得噤若寒蝉。

从那之后自己被罚了三天禁闭,母亲亲自耳提面命,告诫他『口说这个城市的名字,本身就是犯罪。』他永远记得母亲的神情,还有那句意义不明,却常被她挂在嘴边的教训:

『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莱翼阁下,所以请做符合你身分的行为。』

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小祭司深感失礼。正想讲几句客套话,三人不知不觉已渐近奈河沿岸,陌生的街角却突地传来嘈杂声,稣亚停下脚步,只因他发觉那声音有些耳熟:

「若你执意要放过这人类,耶里克,那你现在就给我滚!」

两人对看一眼,虽然只有新月城下的一面之缘,莱翼对白狼主人自报的姓名印象再深不过。三步并两步抛下千姬,祭司赶在两人之前转过街口,价天雷的喝斥更加惊心动魄:

「你没请示我意思,擅自救人已不是不对,还妄想我饶过污辱我的人渣?该死的杂种,你好大的胆子!」

这回莱翼再毋需确认不过,这种跋扈的语气全天照再不作第二人想。没想从菊祭上消失的半身人主仆竟会现身在此,而且看来有所龃龉,果见街心一人单膝触地,白发下鲜血涓滴,看来多半又捱了顿打。身畔的马鸣声略带抚慰意味,却是岩流出借的鬼丸,烈马叛主一样乾脆,孺慕地舔舐白发人伤痕累累的颊,黑马代替主人向磊德抛以愤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