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夫妻俩一起出来玩啊?真好,明年也请多多照顾喔。」
一面将热云蒸腾的甜食交至莱翼手中,老板一句话却让法师和祭司当场冻结。因为千姬带出来的乔装衣物是日出农妇装,稣亚不得再换回女貌,虽然肤色是古铜,藏在长发下倒也看不太出来;莱翼换上寻常装束后更显老实,感觉就像刚从田里下工的庄稼小伙子。也难怪外人要误会:
「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和老婆可恩爱著,可惜岁月不饶人……」
「啊……不,不是的,我们其实是……」
小祭司还想辩解,冷不防衣领被人一拉,木椅和自己同时被倒拖而走。稣亚满脸横线,憋气憋到双颊通红,一句话不说以最大速率转身疾走,嗜财如命的她连找钱也忘记拿了。
「我看起来像结过婚的女人吗?而且还是跟这种人,那人到底有没有眼光?」
一面走一面大声碎碎念,直到远离摊贩才停下喘息。见莱翼手足无措,千姬意义不明地含笑旁观,半晌解围似地揽下祭司手中甜食,一将纸包掀开,浓烈的甜香便扑鼻而来,千姬却迳自以纸包贴颊,不同霜霜对食物恶虎扑羊的态度,她只是安静地阖上眼帘:
「好暖和……」
彷佛海滩少女倾听贝壳海潮的律动,她以仅存的感官触碰另一种撼动。直到红豆馅泥饱满的逸出面皮,姬殿惊呼一声,这才连忙移离,空洞的眸熠熠生彩,望著莱翼大笑起来。
虽然实际年龄已不小,千姬外表毕竟才十二三岁,那景象远观是如此天真无邪,抹去颊上沾痕的动作优雅,非旦莱翼伫足,法师一时也看得呆了:
「这东西可以吃吗?」
「啊,是啊,那是日出甜食,有位小姐曾经教过小生……」
见千姬微笑著瞅著自己,知道心绪一览无遗,忙帮衬著她将热烫的甜食塞入口里,顺道指导她不被烫伤的方法。千姬满足地嚼著红豆馅,不知不觉竟消化了一袋的鲷鱼:
「这个很好吃……没想到还有这种东西呀。」
望著姬殿满足的笑靥,莱翼一时也跟著满足起来。即使明知对方失明,他仍殷勤地捉著她指东指西,解说座落天照各方位的名胜古迹,虽然稣亚好笑的发现,百分之八十方向都是错的,小祭司对文化历史的认识却是货真价实,惹得素好情报的奖金猎人也不由侧耳倾听。
新年将届,推古街越夜越热闹。女孩们身著浴衣,一来一往地笑声夹杂板球响声;男孩们则在河下桥上追逐,抢夺同伴手上一枚新购的雀翎毽子,各家在门口升起了短竹竿,系铃和玉串的草绳长短不一,成列的果品纸案倒也颇具诚意。远方,奈河波涛静静拍打河心彩船,将今年的河水源源不绝地送向明年的大海。
「真的好热闹喔……」
深深叹了口气,唇角犹带鲷鱼烧馅痕,千姬将沙包搓成一团捏在掌心,彷佛要藉此传达满溢胸膛的感动。稣亚一奇,虽然对小女孩的夸张感性嗤之以鼻,仍是忍不住插口:
「你不是看不见吗?难道光凭心占的能力也能感觉出热闹?」
「妾还有耳朵、还有嗅觉、还有触觉和灵觉……法师大人,你或许不知道,上天绝了人一条路,必定会开启另一道坦途;」千姬微微一笑,唇角燃起宁静弧度:
「妾虽目不能见,但也因此,我听得见人群心脏的跃动、闻得到街角糕点的芬芳、摸得到冬夜空气的温存……一盏灯笼的光对明眼人来说或许微不足道,散发的热度,却足以构成我全部的世界。」
稣亚一呆,未及细细咀嚼姬殿话中深意,滑腻的触感漫上掌心,却是千姬一边一个,握紧了他和莱翼的手,笑容如同催促父母一道追风筝的顽童,竟从木椅上站起,拖著两人向前奔去:
「走,我们再到街上逛逛!」
不知是否法师的错觉,千姬的存在感本就忽隐忽现,此时竟越发淡了。
一左一右牵著矮她们约莫两个头的千姬,这模样还真像标准的日出家庭。稣亚心中却疑窦又起,再怎么驻颜有术,二十六岁的姬殿实在年轻的离谱──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童稚。时间在十二三岁左右的童年停滞,将心占永远烙印在女孩的画框中,还有母亲的尸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法师刚抓住点蛛丝马迹,线索又给千姬的笑语破坏殆尽:
「那边好像有孩子在玩,我们过去看看好吗?」
算了,这样子也好。稣亚老气横秋地附手哼了口冷气,自己也很久没有这样了罢?敞开心胸,无忧无虑地作些孩子气的事情,毕竟他已经离童年太久也太远了。
「嘿,那边的大哥大姊,帮我们捡一下蹴踘好吗?」
远方的叫喊打醒了稣亚,奈河方向一群男童朝自己和莱翼挥手,低首一看,却是一颗陈旧脱边的七彩蹴踘。虽然已经脏得无从辨识上头图样,里头蕴酿的活力仍让法师心头一热,本来不想弄脏手的他也破格弯腰。孰料指尖才触,一旁的姬殿已代她拾起。
「千姬殿……」
手中紧握蹴踘,却不将它抛回,空洞的眼静静凝视,千姬以指面感触织线的纹理,摇动球身,静听里头碎铃撞击的声响。半晌一抛一丢,随著蹴踘的节奏,千姬竟开口哼起歌来: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那里哟?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那一天?是妈妈牵著我手那天,还是我来山坡采桑那日?晚霞中的红蜻蜓,难道只是场梦哟?……」
清唱的嗓音清新,回荡在嘈杂的市集里,竟格外清新明亮。
歌声将时光往回忆拖曳,莱翼一呆,市街的景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风抚面的秋季,风逐枝荡,姬殿的身畔落叶顿起。身著童女宽衣,眼前的千姬蹲坐在满园枫雨中,哼著日出家喻户晓的儿歌,成群蜻蜓在池畔点漪,拍动薄翅亲吻腐叶的芬芳。而千姬坐拥这些财富,唇角挂笑,目光望向碎叶渐近的脚步声。
莱翼侧首想要看清逼近的人是谁,却被呼唤的嗓音打断:
「祭司大人。」
感受到衣袖被人一扯,枫园、蜻蜓和人影霎时消逝无踪,冷风扑面,周围又恢复月牙小桥的景观。莱翼悚然一惊,低头张望,双手仍握紧著蹴踘,千姬停下歌声,朝祭司微带歉意地笑了:
「对不起,让你跌进我个人的心境里了吧?心占的心极其敏锐,对外界固然容易接收,同时也容易释放,现在你我心绪相连,所以更容易窥探彼此的记忆。」
「姊姊,球可以还我们了吗?」
正不知作何回应,小手在蹴踘前伸长,对成人的迷惘自然不解,男孩只是天真地索回遗失物。千姬淡淡一笑,一样稚气的脸泛起老成笑容,举袖抚过男童短发,双手托球微蹲任他拿取;男孩道了声谢,随即转身与同伴会合。
「这些孩子看的见你啊?」
稣亚试探性地发问。镜花水月的眉闪过一丝阴霾,千姬的答案颇为模拟两可:「因为是孩子嘛!」随即笑著瞥过首去,莱翼看见她苍白的后颈,宛如天鹅般优雅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