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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389)+番外

三人缓缓走近,才发觉足下积满了落叶,竟是一片片红枫,将台阶堆得一点空隙都不剩,抬头一望,枫枝上兀自有几叶与北风顽抗:

「枫叶……」准确地抓住飘落身畔的红枫,千姬露出讶异的眼神:「这上头……有没有写著什么?」莱翼依言抬头,嵌在横柱上的石碑写著一列皇文:

「鸟居上写著『荒月』,千姬殿,这里是……」神色一霁,千姬虚幻的双眸感怀起来:

「原来如此,我们到了若叶东北的城郊,这里是荒月灵园。」

莱翼一颤,「灵园」是日出人对墓地的称呼。扬首一望,果见鸟居后成片的枯枝,枯枝下覆盖著整整齐齐数排墓石,在石灯笼幽光下静静伫立,晚风一卷,结霜的落枫便成片飞起,宛如沾染鲜血的雪花。

「灵园?」霜霜问道,入夜的空气冷得令人发颤,她不自觉往毡衣里一缩。千姬却像没事人一样,明明只穿著件单衣,却连个喷嚏也没打:

「嗯,这里是若叶家专属的墓地,专葬服侍过若叶的御家人、小姓、马回之类的下人。老实说,妾身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往只听兄上提过。」霜霜一呆,也不管礼不礼貌,脱口便问:

「只葬这些?那么其他人呢?」千姬一笑,道:

「日出的贵族一般不喜土葬,而是用火葬,烧成了灰用坛子盛著,送进寺庙由高僧诵经供奉,以祈洗去生前罪孽,前往西方净土,武士家族犹好此法。」

少女啧啧称奇,皇朝崇尚「入土为安」,要把尸体烧掉简直不可思议。抬头见夜色漆黑,幽森森的甚是可怖,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霜霜打住蓬莱山起就怕黑,何况身处一大堆坟墓之间:

「又不是清明,到墓园做什么?还是快走罢。」

以鼻轻嗅空气中残枫的芬芳,千姬忽道:「祭司大人,替妾身找一座墓好么?」

莱翼一呆,颔首道:「是,是的。」千姬笑了一笑,眉目间有些怀念:

「兄上应该让那孩子以本姓下葬,日出大半的平民是没有姓的,那时候听见来路不明的他竟有本家姓,兄上还著实吃了一惊,」随即敛起容道:

「他叫作月山天叶,曾做过兄上的小姓,三年前死在茱萸楼事变里。」

莱翼闻言一凛,这是他旅居东土至今第二次听见有人提及此事。茱萸楼建于皇历九五零年,于今已有四十多年历史,乃是皇朝复兴之主英王为调和边疆政治,促进大陆各国交流而建的和平象徵;然而三年前那场血战,打碎了四年一会的鸿图梦,同时也打碎了大陆的安宁。

倒是霜霜一呆,眼神困惑起来:「月山……天叶?这名字感觉好熟。」千姬笑道:

「他并不是多有名的人,只是和兄上很有些缘分。」霜霜歪著头想了半天,反正从小习惯奇差的记忆和组织能力,少女想想也就作罢。

菊梗在参道上散落一地,莱翼很快便寻著那墓。刻在墓石上的字迹苍劲有力,经几上搁著卷泛黄的纸卷,五轮塔前搁著洒扫用的长柄杓,仅仅几步宽的石台整理得一丝不茍,显是有人定期照看,千姬搭著霜霜的肩,摸索著走至参道前,抚著墓上凹痕蹲了下来:

「在贵族身边的小姓,一般出自低阶的武士家庭,月山君却是个例外。记得兄上和我说,几年前和播磨战事已了,天照武力却还很空虚,光从农民徵召的足轻素质不够,所以兄上常公开募兵,号召有志的青年一同保护天皇;月山君就是那时候出现的,带著一把刀,谁也不知他来历。」

听千姬信口捻来,竟对若叶家的政事如数家珍,若只是单纯听兄长床边故事,莱翼相信决不至此。隐隐约约对眼前貌似天真的女孩有种想法,这是小祭司首次对一个人心生不安。倒是霜霜一脸好奇,学千姬一般在参道上蹲踞,问道:

「这么说来,那个叫月山的很强罗?」

千姬抿著嘴笑了笑,对著墓石作了个歉然的表情:「那把刀很棒,可惜使刀的人不强。」不等少女回话,千姬又道:

「兄上说,那孩子连一束稻草都砍不平整,更别提上场杀敌。那时他站在高处看,见周遭的人都笑了,有些人还叫月山君回家找妈妈;那孩子气不住,剑一抛大喊道:『你们这些人,倘若个个武艺都比我好,为什么任由日出战乱连年,为什么任由同胞在战场上抛头胪洒热血,自己在家茍且偷安?你们只看得见我的剑,却不知道我比你们多了分心!』」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连负责察考的蕃头都安静下来。那孩子也觉说重了话,刚想不声不响溜走,兄上竟从城楼上下来,走到月山君面前,吓得那孩子连忙下跪,却又不住偷眼乱瞧。兄上问他:『你的那分心在那?你能为我杀人么?』那孩子犹豫了一下,回答他:『能。』,兄上又问他:『你能为我而死么?』月山君沉默了很久,才抬头回答:『能。』」

千姬一笑,伸手又抚了抚墓石,似要从中读取亡者生前一言一行:

「兄上也真是的,他于是俯身拾起那把刀,开鞘按进月山君手里,竟对他说:『若能,现在就为我而死。』那孩子呆了,握著刀发抖了半天,兄上本以为他要弃刀。谁知月山君把长刀一扬,竟当真往肚子一抹……」

莱翼深吸口气,惋惜地道:「就这样……死了吗?」千姬摇了摇头,笑道:

「兄上是在试他,这种要求,任谁都该知难而退,谁知这孩子当真烈性,连兄上都给吓了一跳。好在月山君本来不大会用刀,伤口划得不深,请了若叶家的医生照看,这才捡回一命。」

「好险。」霜霜听得专心,闻言拍了拍胸脯。千姬微笑道:

「兄上很少带外人来见我,因为心思不乾净的人,我几乎无法近身。播磨大人拜兄上为师后,兄上便带他来过几次,而月山君来了之后,陪兄上到厢外的就变成了他,往后一直如此,直到那孩子去世。」她又一笑,长长叹了口气:

「兄上就常感叹,这么大的天照城里,竟找不到几个人能够陪他来见我。月山君走后,兄上再没另外找侍僮,来找妾身时也只一个人。」

掸落飘落膝上的残枫,千姬神色一暗:

「从那之后,筑紫大人和兄上便越发疏远了,要是那孩子不死,兄上如今……或许就不会那样孤独,也就不会做出那些事了。」

虽然不懂千姬「做那些事」的意义,听姬殿说得感慨,莱翼也不禁恻然,忍不住替墓中人默默祷祝。千姬笑了笑,举手将长柄杓里的清水浇落墓碑,任水流洗礼刀镌的亡者名姓,双掌互击两下,然后低首合十。霜霜和莱翼也学著她做,直到千姬抬起头来,对两人报以抚慰的笑容:

「月山君的父母……似乎一直无法接受儿子的死。因为那孩子是离家出走的,也始终没和家里联络,兄上谴人把他的刀送回家里,又交代了后事,谁料他娘亲硬是把人轰出门,这些年来……据说也没见他们来祭过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