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到底调了什么样的酒啊?自白剂?剑傲望著空空如也的酒盅心惊。
但稣亚的表现也令他讶异,从未见过不可一世的法师如此失常,更别提自承笨蛋;今晚的稣亚就像脱去了护甲,一无防备的几可一眼看穿(虽然平常就够容易看穿了)。
不否认,他对这样的表现有些恐慌,因为他明白,他无法用相同的态度来回应稣亚。
见法师兀自断断续续地啜泣,剑傲终于叹了口气,倒了杯茶送至稣亚口边,一点一点喂到他因酒精而迟钝的口里,顺势替他盖上披衣。「好点了吗?这茶对解酒很有用。」见稣亚缓缓舒开眉头,太阳穴仍因酒力疼痛不已,剑傲凑进慰问,却换来对方懒洋洋一个白眼:
「……你真像个死老头。」
……这是对待好心给他醒酒搭档的态度吗?剑傲有种想掀桌的冲动。
好在热茶果然对醒酒有极佳的功效,醉得半闭的睫毛晃动两下,稣亚挣扎著睁开了眼睛,望著剑傲沉默半晌,大叔反应极快地后跃两尺,以免法师忽然回想起旧事而杀人灭口。
「……对不起。」扶了扶因酒醉疼痛的太阳穴,未料稣亚开口竟是这么一句,剑傲愣住:
「我不知道……强迫你订立契约、违反你的意愿牵制住你,竟会让你这么不舒服,我为我的自私和鲁莽向你致歉。」
见搭档正经忽然起来,剑傲反感局促不安,正想说些什么,稣亚却蓦地抓住他衣襟,本以为他又要吻自己,孰料稣亚红唇一嘟,竟在他额上打了个爆栗。动作充满支配性,彷佛回到和田屋时,那个自信、魅惑,拿自己的身体威胁他就范的女人,法师本身就像把火,体内的热能似乎取之不竭,从灵魂到眼神,满溢著令他无法逼视的光芒:
「不过反正事已至此,契约订都订了,我们在一起这许久也是事实,既然身为我稣亚的搭档,我的决定就是你的决定,别以为你可以骗了我的友情,再拍拍屁股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离去,你得给我负责到底!」
他到底做了什么需要负责的事情啊?剑傲苦笑。
「稣亚……我毕竟是个罪犯。」反正彼此都说开了,他点出现实。
「我管你是不是罪犯,反正我不许你随便离开我,你是死老头也好,是魔剑也罢,我稣亚没准你解除契约,你就休想远走高飞!」
「两亿三千万赏金你不要了?」
「……要是很想要,但是总觉得抓你这种人去领这么高额的赏金,不但有违公平交易原则,我猎人的职业自尊也会受伤,所以还是再说。」
「你觉得我没有危险性?」剑傲挑眉。
闻言沉默,稣亚交握十指,垂首似在沉思什么。半晌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精亮的琥珀直视剑傲,大叔一凛,眼前的人再不是刚才千方百计诱惑他的魔女,那是猎人才有的眼神:
「我知道你很危险……是非常危险,」深吸口气,稣亚旋转著指上荧惑,缓缓道:
「的确初见面时我有些不信,像你这样的痨病鬼,怎么会是在茱萸楼一夜虐杀数百人的恶魔?但在菊祭上,我看见了你的剑技,虽然东土武术我造诣很浅,也体会出什么才是真正的剑。你是身经百战的人,在那把剑下,我看见了无数的鲜血和冤魂,他们化作铁鍊,化作砺石,一方面绑缚住你,让你终生逃不过杀业;一方面却磨利了你的剑,让他再去残杀更多的人。」
目光如炬,稣亚缓缓下了结论:
「而我也知道,如果不早把魔剑绳之以法……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我每放纵你一天,就是替世上多添几缕冤魂。」
「即使这样,你还是不肯抓我?」剑傲幽幽一叹。
「就是这样,我才更要把你紧紧绑在身边,不能因为我的心软造成他人的痛苦,我得监视你,寸步不离地看顾你,等到有天我觉得你无可救药时,自会跟你打一场,到时才有公会出场的馀地。」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是剑傲先叹了口气。「为什么……对我那么执著?」法师依旧保持缄默,直到大叔几乎放弃,想要转移话题时,稣亚却忽然开口了:
「以前我……还是个菜鸟猎人时,也曾有过一个搭档。」
「似乎有听你提起过。」他语带保留。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和你一样是黑发黑眸的人类,对刀法和拳脚很有一番研究。更厉害的是神出鬼没的功力,我前搭档跟我说,他从小就在饥荒中丧失双亲,从那以后他就练就一身偷拐抢骗的本领,藏得多好的东西,他一伸臂便手到擒来;后来在一个叫盗跖的地方给人收养了,这才改邪归正──至少他是这么说,他做猎人的年纪很晚,二十出头才出道。」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家伙。」
稣亚看了他一眼,续道:「至少比你有趣多了。他很常笑,几乎是随时笑脸迎人,却不像你这种欠扁消极的笑,他对每个人都能点头哈腰,和我搭档做猎人前,他什么低三下四的行业都做过,挑大粪、演野台、作侍者,阅历很丰富,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
是他的错觉吗?怎觉得法师在说到「年轻」二字时加强了语气。剑傲支颐静静听著:
「和他相处是件愉快的事情,他言谈风趣,很会逗人笑,特别是女孩子。他总有说不完的笑话,说不完的故事,还有唱歌──据说唱歌是皇朝南方人的特长。那家伙啊,唱起歌来人就变了,浪漫到我都差点被他吸引,他还会吹一种叫作口弦的乐器,每回旅行到一个城镇,他的乐技和歌技还能替我们多赚上不少外快。」
剑傲有点惊讶,很难听见心高气傲的法师,如此毫不保留地赞美一个人。「看来是比我优秀太多的家伙。」他苦笑。
「可是他死了。」一句话截断剑傲的褒扬,稣亚呼了口气。
「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
似乎不意外法师的答案,剑傲望著他。
「以前……你在镰鼬二子面前说过,说你平生只杀过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误杀,至今后悔莫及,说的就是你搭档么?」
沉默了很久很久,稣亚对著烧毁的窗开口。
「是的,我很后悔,至今还很后悔。」
没有去问前因后果,剑傲知道法师想说的就到此为止。要论尊重隐私,没有人比剑傲要求更高,稣亚从桌前站起,月光下,凝视他的琥珀色眸多了几分哀愁:
「我们故乡有个教谕这样说:『不要二次步入鳄鱼栖息的沼泽』,同样的错事,我稣亚从不做第二遍。所以死老头,我不会……再让你有被我杀的理由。」
望著稣亚的黄眸,剑傲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天,他和邻里的孩子吵了架,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一顿,破格让他加入的比赛也被迫中止。他默默饮泣著回到家里,把一切告诉他的婆婆,她只是冷静地望著他,淡淡留了一句话。童年的明细他泰半已记不清楚,只有那句话像烙印般,长久回荡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