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轻描淡写地道。她很少对奏章或政事发表评论,即便李凤总是拉著他天南地北的抱怨,一下说中尚署的官员太没品位、一下又不爽三省史令太罗唆,精卫却总是保持缄默,依旨意禀笔直书,有时连李凤的气话和脏话也尊重原著。如今她竟破格谏言,李凤一愣,随即爽然一笑,伸手覆住精卫的手背:
「罢了,他怎么说,你一句句翻成白话念给我听。我头很痛,不想再听奏章这种歌功颂德体。」
翻成白话?精卫为这圣旨一愣,她骨子里老实,没多问便硬著头皮照做:
「嗯……边叩头边请皇上健康地活下去(臣丹林叩请圣安):谢谢皇上这么照顾我,我干得很愉快(臣蒙圣明,得效犬马之力于朝廷,);我担心最近这里雨下得太多,沿岸都淹水,大家都死光了(臣忧江南岸连日大雨,缠mian数月,沿堤一带几成大泽,人兽皆渔。),」
忍住笑意,李凤凝视精卫绞眉翻译的神情,直到她移目一瞪,这才赶忙将心神移回奏折里:
「皇上也知道羽化一向很穷,战争之后更穷,根本拿不出钱救人(羽化自十年乱后,民生疲蔽,百废待举,无以救急);我看皇上你还有不少钱,百姓很重要,你就借点钱来花花(臣核诸国储,经费斐然,汗颜斗胆,替羽化万民请命),」
却见李凤脸色一变,似是奏章里提及什么令他不悦的变因,尾句便在他冷哼中结束:
「……如果你答应就好,我帮江南百姓谢谢你,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作到死为止。(臣为苍生叩谢圣体天恩!残破之躯不敢言报,唯鞠躬尽瘁而已)。全部就这样了,主上。」
「喔,怀仁之乱是罢,那就是冲著指朕鼻子来了。」
李凤淡然道,精卫为那语气一呆。皇朝帝王有自称「朕」、「孤」或「寡人」的习俗,但素为李凤所不喜,认为太过俗气,不仅和精卫独处时绝对不用,就是私人场合面对臣下,李凤也我呀我的用得随性。因此每当他这样自称,通常代表对方已触犯底线,精卫几乎可以预测有人要倒大霉了:
「怀仁之乱还真好用啊,物价翻腾说是乱事导致平准困难,河堤失修就怪罪战火牵连,兵员不足就说是当初死伤惨重;说不定连南疆大旱,都要说什么久战触怒天神之类,一并记到我帐上来呢!我从来不知道那些老头子这么爱好和平,全部都改念墨家了么?」
怀仁之乱,在皇朝近代史上无人不知的内乱,历时十年、横扫五道,从羽化到西域无不恭逢其盛;当年龙翼上皇李夔猝死,怀亲王李鹿蜀不服皇储,自封地西北狴犴道并怀仁驻军兴兵逆反,娲羲义服诸侯,以德报怨,怀王靖乱十年举旗投降,被捕入京,娲羲念其昆仲之谊,未加一指于兄长。爵俸不褫,仍旧让他在京城作个富家翁。
这是皇城妇孺皆知的历史,也是尽人称颂的事迹。
见精卫敬畏地望著自己,李凤自己也觉反应过度,夹手接过奏章,凝视一纸的蝇头小字,微笑著舔舐唇角,似要将写字的人剥皮兼油炸,半晌方开了口。
「嗯,先这样,羽化江南三道蠲免一年钱粮;所谓蠲免,就是百姓一毛钱也不用给,记得恐赫地方官员,少给我耍花样,什么孝敬或火耗都不用想,被我发现了,就叫他们全家洗净脖子等罢!」精卫低首疾书,李凤紧接著又道:
「然后跟那个姓屠的说,『卿如此忧心于民,朕实嘉悦,应令所在有司,善为劝谕各地主业户,减免彼之田租,使耕作贫民能渡此难关;其不愿听之者,卿应善体朕意,虚心开导。为助卿之一臂,朕谴杜中书衡为巡抚,详加督察,以防刁顽业主敢抗卿令。朕视天下地主、佃户皆若吾赤子,恩欲其均沾者故也;』」
精卫大是感慨,这位吊儿啷当的主子认真起来,考个状元都不是问题,偏就不肯正经,害得獬角每每为润饰李凤俚俗的朱批焦头烂额;不过这下子那人可惨了,精卫知道羽化江南最大的地主兼业户其实就是屠家,李凤这样一搞,损失最大莫过于他们:
「另外再加个但书:『朕闻羽化丰土,士绅爱乡、官民一心,百姓有难,彼等自不愿袖手旁观,除酌减田租外,卿应善募各家地主,朕闻先祖圣王,曾有义仓之举,卿等忧国忧民,当不吝缁珠,替朕分忧解劳。此应由杜尚书一并督导,以便卿之义举。』顺便告诉他,南疆有个不错的缺,他如果觉得羽化外官太难干,我可以马上把他调到那去。」
绝对是恐赫。精卫常常怀疑李凤上辈子是流氓,至少内务府的人会率先同意,想像提调接旨时的表情,杜衡大概很高兴罢,被派及这种差使,这人从皇储时期就和李凤一块兴风作浪,登基后捉弄对象更是遍及天下。
「对了,主上,西北兵马使赭共工有密折上奏。」两人静吹秋风半晌,精卫忽道。
「当真?快些念给我听听。」
竟然少有的不废话,李凤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兵马使是皇朝特有的外官,以往亲王国制度还在时,兵马使分布诸道,手倌兵权,一方面监视诸王,一方面将兵马归于朝廷中央;
也因为如此,皇朝每有内乱,多半是因兵马使倒戈叛乱。西北一出不周关就是半个独立国,除了怀仁勉强还受经济控管,部族在希拉精灵政权和皇朝间摇摆不定,近来希拉各国由乌札(Uzza)部一统江山,亦是这三四年来多事的原因:
「折子的内容只有几行字。『狴犴道兵马使赭共工叩请圣安:西北那帮耗子已有动静,磨利牙齿,忖度著从廪仓偷米,只是苦无良机。臣这班猫在洞口守著,就等主子的令。』」
念毕精卫抬首,显对奏章的内容抱持疑惑。却见李凤难得听奏听出笑容,唇角拉紧弓弦,利箭藉由眼神远射,他以指叩膝一笑:
「怀仁的小老鼠,茍延残喘活著倒好,妄想东山再起,那是给自己黄泉铺路。」
十指交扣,李凤的神情蓦地让精卫想起十六年前那夜。冰冷、残酷,彷佛世间除了他外再无其他值得珍视的事物,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无怪有人跟她说,在李凤面前跪著比较轻松:
「密旨给共工,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看小耗子们耍什么花样;一旦察明虚实,不用上报给我,他可以先斩后奏,怎么做视情况而定,只需禀持一个原则:斩草除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五指捏得喀啦作响,李凤重新燃起微笑:
「西北部族若有胆敢响应者,格杀勿论,一但干了,连一个婴儿都不要剩下。我很清楚希拉风俗,一但种下祸根又不根除,以后绝对后患无穷;精卫,把我的玉琮解下给他,用六百里廷寄直接送到他手中,焦蜡密封,倘使蜜印有一丝一毫破损,谁都脱不了干孙。」
李凤随身带剑,虽然精卫坚决不准他用,主上从年轻时爱武习性仍旧改不了。纵使凭李凤武艺,就是当真拔剑也没人能伤他一根汗毛,精卫毕竟是杞人忧心的脾性;轻弹长铗,这是他惯用的思考方式,也是他的生存之道,从小到大贯彻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