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啦算啦,要等你这负心郎替奴家攒钱,不如从良快些。奴家不做什么秽气的先生了,这令还没完呢,你们别看姊姊这样,年轻时奴家还是教坊宜春院的『前头人』,要不是被男人诳了,现今还不知多风光呢!」
皇朝的娼家体系由来已久,一般分作艺妓和色妓,当然绝大部份是两者兼营。其中又因品级与所属不同,分为宫妓、官妓、家妓、营妓和私妓,优秀的宫妓多配入禁宫所属「宜春院」,辄与梨园子弟排习款曲,取乐王公;第一等的更被选为『内人』或『前头人』,得以亲见上皇,是艺妓中姣姣者,和北里这些市妓直有云泥之别。
听掩袖一介私妓竟有此经历,纯钧也自讶异,只是静静听她抚筝而歌;却见她转轴调了几个音,忽地朝少年抛了个媚眼,唇间盈满戏谑的挑逗,短音迸裂,人也跟著*:
「你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璫璫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曲子出来众人先是一愣,谁想不到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会唱这种牌调,待听到她把辞中的「我」都换成了「你」,与原曲旨趣大相迳庭,便知她在嘲讽少年,又都大笑起来:
「你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你也会围棋、会蹴趜、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我便是落了你牙、歪了你嘴、瘸了你腿、折了你手,天赐与你这几般儿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
唱到此处掩袖媚眼一酣,随手抓起绣帕一抛,就甩在少年鼻梁上头,他也不忙扯下,就著湘帕嗅那麝香兰桂,笑嘻嘻地瞅著眼前佳人:
「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未等乐曲收拨,少年仰天一笑,搂紧了女子就是一阵乱吻。掩袖娇笑连连,忙佯推了推他,他却变本加厉,修长指尖顺著女子腰身往下攀爬:
「以前有人说过:『掩袖工谗,狐魅偏能惑主。』,先时我还道他骂的过份,怎能这样说女人。今天这才领教,女人不但能诱惑帝王,能倾国倾城,就连神仙也能醉倒!那还有你们不能的呢?」
「好不害躁,你当自己是神仙么?」
两人自顾调笑,一时玩得不可开交,纯钧侍立远观,不自觉喟然一声。兄长在他眼里一向如此:大胆、活泼、旁若无人又充满活力,虽然野火燎原时总让他头痛不已,但不知为何,纯钧对少年有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分不清是羡慕还是爱慕。
正怔然间,不多时鼓声又起,众人饮了门杯完令,早把掩袖的话抛诸脑后,传著酒筹又嘻笑怒骂起来。蓦地鼓声戛然而停,却是停在少年手里,掩袖第一个拍手大笑,指著他鼻子道:
「真真老天爷有眼睛,这便叫现世报!」
少年假意苦著脸,酒筹一丢,环视暖阁一圈道:「什么现世报,定是你们这群小蹄子弄鬼!」众妓忙摇手叫冤枉,掩袖起身把酒筹狠狠按入他手中,兴灾乐祸地颐指气使道:
「想赖,可没这般简单,你这野猴子,快耍个猴戏来瞧瞧!」
「也罢,」少年在一片笑声中拱手而立,故意长叹:「在下平生不学无术,也没什么傲人才艺,就只歌声还有几分信心,不如就献丑唱上一曲罢?」
「却又来!这不是泼赖么?令里已有小曲,你又要表演唱曲儿,这是两罪一罚,我不许!」
掩袖举手抗议,少年却佯作听不见,迳自咳了两声,嗓音犹脱不去童稚,倒也颇为清澈:「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才开口唱两句,底下歌妓早一连叠叫嚷起来,掩袖指甲旖ni扣在少年肩头,笑容甜如打碎的胭脂:
「瞧不出你仪表堂堂,果然也不过是个俗人!这『红豆词』是咱风月场中人唱腻了的曲儿,奴家好情好意出个雅令,怎地拿这种俗物来敷衍咱们?」
少年笑著一搂掩袖纤腰,在臀上重重捏了一把,掩袖惊呼一声,作势推开,脸上佯装嗔怒,半身却已贴了个实,软洋洋窝在少年臂弯里:「别急,把曲子听完再来议论,你们只知古人有首的『红豆词』,却不知我湛庐也有一曲『红豆词』,怎么,听是不听?」
众妓闹烘烘地说要听,只有掩袖佯自掩耳,不依道:「那有什么你的他的红豆词,定是你这泼猴撒赖。」少年却不理她,右手仍拥著掩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阖眼唱道:
「滴不尽,春xiao美人跨间泽,开不完,双足迤逦幽穴柔……」
听前句众女还自愣了一下,思忖半晌,才明白少年所指为何。年轻的掩著嘴一面忍臊一面偷笑,老一点随即甩帕啐将起来,纯钧早躲到角落去,连头也不敢抬起来见人;掩袖重重推了少年一把,满脸飞霞,衬得苍白胜雪的肌肤粉汗蒸腾。「死人,唱这种歌来取乐人!」少年却没半途而废的意思,唇角牵笑,迳自取了梨花助兴,击节又唱道:
「睡不稳,猛郎破窗离闺后,忘不了,新欢与旧愁;咽不下,昨夜情郎爱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淫态露;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啊……」一面拉长曲吟,刻意唱得缠mian绯侧,少年手更不规矩起来,趁著掩袖心猿意马,清秀的颊凑进姑娘堆里,黑眸盈满调笑之意:
「恰便似遮不住的两峰隐隐,流不断的娇吟悠悠!」
掩袖早羞得背过身去,纯钧忍将不住,从角落轻喊了声「哥哥」,语气已略带责备。好在少年歪歌已了,举杯朝众女团团一敬,一个老妓道:「还不快唱了小曲完令,这没骨头的,莫怪掩袖这般迷你。」纯钧深怕兄长又唱出什么有辱门楣的艳曲,好在少年梨花一夹,这回曲子倒挺正常:
「闲对著绿树青山,消遣我烦心倦目,潜入那水国渔乡,早弹出龙潭虎窟。披著领箬笠蓑衣,堤防他斜风细雨;长则是琴一张酒一壶,自饮自斟,自歌自舞。」
他语调俏皮,神态自怨自哀,一首曲唱得众妓又都转羞为笑,少年在笑声中饮尽门杯,应观众要求加罚两盏,为他擅改红豆词之过。酒盅随著鼓声再次轮转,他忙向击鼓歌妓连使眼色,唇角向胞弟一努,歌妓会意,纯钧刚接过杯子,鼓声便戛然而止。
「好极了!」拿著杯子僵拟当场,纯钧惨遭兄长出卖,要强递下去已然太迟,没等胞弟反应过来,少年便抢先起身笑道:
「不是我奉承,我这弟弟从小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作哥哥的虽不服气,这节上也得甘拜下风;其中尤以筝艺是一绝,弹得可比红绡的善才还好,不信你们教他表演一段。」
众妓更加热络,又是递酒又是软求地鼓噪起来;当事人却面有难色,踌躇地看了眼兄长,少年只管瞥过眼不理。半晌纯钧长长一叹,理理衣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