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既是哥哥抬举,纯钧今日就献丑了。」
胞弟如此爽快应承,显然大出少年意料之外,猜不透纯钧虚实,少年只得抚箸静观,歌妓们无不欢声载道,早有人抬了腿案和十六弦琴来。在琴案前正襟危坐,看来是弹琴弹惯的人,纯钧的指甲既修长又整致,几乎用不著骨爪;睫毛修长,和兄长一般带三分女子秀气,低首琴前竟饶有古风,连少年也不由得动心:
「在下不善记忆,聊以老曲子商调『巴山夜雨』贻笑方家,还请诸位姑娘见谅。」
曲介简毕,只听筝调温和,纯钧轻轻转轴拨弦,按滑时重而不躁,轻而不浮,吟揉时急而不促,徐而不驰;一筝十六弦在他手下时如行云流水,时如怒涛奔腾;半晌连声踢指,苍凉铿锵的音色略带魏晋风范,蓦地左手化为摇指,颤音绕梁绣房,如鳏夫泣血残阳,寡妇登楼远望,长河落日,荒野炊烟,一片断井残垣;而他孤立于天地间,为此怆然而涕下。
几个善感的歌妓把持不住,呜咽一声,掩著湘帕奔入耳房哭将起来,掩袖垂下襟襬,怔怔地立在楼头,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欲泣未泣。少年抢入空档沉声:「纯钧……」却见他手挥五弦,右手顺势拔起,旋律便在凄楚空茫间散入大空,馀音袅袅,兀自绕梁悲鸣:
「纯钧,你……」
「在下技粗艺短,有扰清听之处,还请诸君万勿见怪。」起身拱手,众歌妓好容易才从筝曲魔力里苏醒,那里来得及反应,掩袖更自发愣,纯钧见忙自失笑道:「瞧我糊涂,令里还得唱小曲儿,怎地奏起筝来又忘了,是该轮我了。」说著弹指拨了个起音,迳自以掌击髀而歌;
「南亩卧,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唱毕迳自举盅饮尽门杯,几个老成持重的歌妓也都拭泪陪著饮了。少年见他一笔带过,显是不愿再谈,浮燥的黑眸一瞥老成持重的弟弟,一肚子摇头叹息;抹了抹脸,掩袖到底是老手,很快平复情绪,她竟首次主动凑进纯钧,夹手揽过桌上酒盅,笑著搭上他肩头:
「哎,想不到公子看来老实,竟如此深藏不露,可把奴家听得都痴了。还是你好,那像你那哥哥,满嘴舌灿莲花,也没见半点掷实本领!」少年闻言笑个不住,指著纯钧扶桌而起,知道掩袖圆场的意思,遂也跟著凑趣:
「你这野蛇精,要配我弟弟,回山上修练八百年去罢!」掩袖只是旸著媚眼不理,枉顾纯钧的局促,女子攀住他头颈,笑吟吟地呈酒唇畔:
「好哥哥,奴家今天是服了你啦,这玉楼春就当心意,公子可别忘了奴家,下回还得独来,别让你那哥哥知道,奴家决不会亏待了你。」
掩袖是市妓中的名人,时歌妓虽不入流,却也是王公贵族争相献殷勤的对象,有时为博美人一见,多少纨袴子弟软求硬逼而不可得;掩袖这样说,竟似默许纯钧私会,这是难得的青睐,一时厅内沸腾起来,一个较小的歌妓笑道:「掩袖姊姊看中了郎君,要从良嫁了!」众妓更是哄笑一团。
当事人却无心笑闹,见酒盏紧抵下颏,纯钧沉默半晌,竟动手推开掩袖,望了兄长一眼,发现少年也同样望著他;「纯钧不善饮酒,恐醉后失态,唐突了姑娘,这杯酒还是免了罢!」这话说得暖阁嘈杂四起,掩袖也自惊讶,从没客人胆敢这样拒绝他,粉脸一沉,酒盅往案上重重一放:
「奴家好心请酒,又没得罪你,何必这样糟蹋人?奴家明白了,定是公子嫌掩袖老、掩袖丑,配不得公子名门贵胃,奴家原知自己命苦,活该遭人轻贱!」
说罢绣帕一扯,竟当真抽抽答答哭将起来,哭得纯钧一阵心慌,他本是老实人,残缺的足一个不稳,险些跌落在地,只得向兄长讨救兵。少年踌躇半晌,随即满面堆笑站起,从身后抢过掩袖手上的敬酒,顺势连人也一并夺过:
「掩袖好姊姊,你别生气,纯钧就是这点死脑筋,这样罢,我代他饮了这杯,我兄弟俩打同一个穴挤将出来的,在肚子里拉屎吃饭都一道,我喝等于他喝,可不是?」
这话说得大家又笑起来,纯钧抬起头来,似乎欲言又止,只是以担心的神情望著兄长。少年刻意不和他对眼,一仰头将酒水尽数饮乾,掩袖这才破涕为笑,遮著袖子啐个不住,脸上红晕又现,涂著丹蔻的红指甲一刮少年脸颊,嗔道:
「你这死人!要有你兄弟一半正经,奴家没准就许了你。」
话未说完,少年一把将她拖进怀里,惊得她又喊又笑。佯作醉狂,一双深水也似黑眸闪烁桀傲不驯的光芒,单手拖住她收势不住的头颅,语气充满挑逗:
「你不许我,还许谁去?」
「去,你当奴家是没人拣的破鞋,由得你这冤家挑么?告诉你,扬子江沿畔等著替奴家赎身的公子爷,还排到海口去呢!奴家是看得起你,真是狗咬……」蓦地惊呼一声,原来是少年不等她说完,迳自一甩把人抛向空中,再俐落地当肩接妥,趁势还偷沾了唇角胭脂一口;不顾掩袖粉拳乱擂的挣扎,在暖阁一片笑声中道:
「你要不依,我就直接送你进洞房!看你这野蹄子还服不服?」
掩袖闻言忙回头勒住少年脖子,却抵不过搔痒,一面笑一面踢腿大叫:
「强抢民女啊,这里有爷强抢民女了,你们还不快绑了他送官?」
「送官」二字还未说完,歌妓还在东倒西歪地喝酒取笑,蓦地纸窗外风声遽起,风逐灯灭,暖阁透入暮色,瞬间变得幽深昏暗。众妓惊呼才半声,纯钧扶桌遽立,连警告也未及,蓦地室内银光乍现,夹带致命的风声扑天盖地而来,目标正是还与掩袖纠缠不清的少年。
第一折北里花间下
「哥哥!」
疾声惊呼,黑暗中只听掩袖高声尖叫,然后是人足点地的声响。桌椅一阵倾倒,少年似乎闷哼了一声,纯钧毕竟机伶,立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上,一时阁中重现光明,眼前情景却让他吃惊不已。室内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劲装黑衣人,头脸尽用布面蒙上,手上倒提大刀,已将少年团团围起;花间里和黑道关系不错,这些人自不会是强人打劫,纯钧担心地抿紧了下唇。
「嫖妓不从正门还爬窗户,各位敢情是第一次,怕羞吗?」
这当口还有心情调笑,却见少年已放下掩袖,长身立于桌畔,单手拾起案上的象牙筷,旁若无人地夹菜入口,竟没半点惊慌神色。众妓却早已吓得四下逃窜,深怕被客人恩怨波及,这才发觉暖阁不知何时已给人封死,谁也逃不出生天。好在刺客无意伤及歌妓,当先一人身法敏捷,举刀已潜近少年;纯钧看得分明,见兄长早已卸剑门边,忙解下自己腰间佩剑隔空递去:
「哥哥,接剑!」
却见少年连头也不回,双手兀自拿著象牙箸,唇角微微一勾。黑衣人默然抢上前来,当头便是一剑,少年连侧身闪避也无,食指分箸快若闪电,探往刺客双目;只听半声哀鸣,长刀铿然落地,刺客捂著眼睛跪倒在地,少年更不打话,握筷高举,背向刺客对准后颈狠狠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