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占本纪(464)+番外

「方卿,你下去。」

「陛下!」

诸怀犹不解怀,直著脖子正要抗辩,少年突地机伶伶一阵寒颤,更别提殿中百官。双目寒利,皇朝主人背靠九龙夺珠宝座,排山倒海的气势穿透月旦阁顶,仅仅只是几步台阶距离,君臣气势却有天壤之别,可以想见同样的气势曾在关外、南疆沙场开辟多少疆土。少年暗自吐了下舌头,还好他有听纯钧的忠告赶回来,否则此刻接招的铁定是自己。

「……老臣知错了。」

正面承受攻击,号称从集贤殿院士干起,以文官路线荣及朱紫的老宰辅自是兵败如山倒。贴地的前额全是汗水,跪安后便慌忙退至厅外;粱渠起身似要说些什么,却同样给李夔森寒的目光逼回,只得眼睁睁看著老父疾趋出殿。

少年看见次席的雍和撇嘴冷笑,脸上颇有得意之色。他却知道父亲是恼诸怀怪他穷兵黩武,龙翼在位四十多年来,御下也还算宽宏,就只这件事万万讲不得。和皇朝历代帝王一样迷信武力,每每庭训不忘提醒诸子勤加锻练,平时也有定期大猎,好让子孙不忘祖宗开创基业的戎马精神。

「孟极,卿怎么说?」看也不看眼诸怀抖颤的背影,目光往偏席末端一递,李夔忽道。

听父亲点名此人,少年也自一愣, 只见偏席慢条斯理地立起一名青年。外表不过二十五、六岁,细看生得倒也眉清目秀,下巴却尖削似刃,全身上下一丝不茍,衣襬和袖口折得整整齐齐,彷佛连一寸布料也不肯多用。从眉毛到脚指甲无一处不从容,遥遥朝王座一躬:

「臣驽钝,惶恐不知所以言。」

果然如此,少年在心中暗忖。出身外戚炎家后一辈的新秀,这青年本名炎炀,字「孟极」,严格来是少年的母亲,后里炎鸾的侄子,也就是自己的表哥;年纪轻轻处事却八面玲珑,朝廷里他谁也不得罪、谁也不赞同,因此总能在大变中幸存。单看他仕进几年无甚贡献,竟也混到了兵部尚书,掌管京城泰半卫戌,手段之高明,连少年也只能甘拜下风:

「臣以为滇王与方大人所言甚是,见解均无不妥,究竟如何,还请圣躬宸断为是。」

连咬字都很谨慎,彷佛担心语言会吃了他的乌纱帽。少年闻言暗地「噗嗤」一笑,要他做上皇,此刻必定追问:「雍和说你是男人,诸怀却说你是男人,你怎么说?」想来孟极也必不慌不忙,一本正经的回答:「滇王与方大人所言均无不是,臣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罢?李夔却似无意为难,似乎洞悉他的处世法则,只「嗯」了一声,闷烧已久的龙目蓦地向上座喷出火光:

「凤儿,你觉得呢?」

第二折诸子廷议下

满殿突地安静下来,诸皇子均停下议论,文武百官目光全集中于一人。未料问题来得这样快,少年连忙敛起笑容,这才查觉自己双脚大开,大剌剌靠在椅上,主要是大家的辩论太过垄长,又缺乏重点,害他听得差点睡著,连忙把腿一并。佯作思索,举座上下都屏息以待,半晌一抓因赶路散乱的长发,少年随意地靠背而坐:

「这个嘛,其实有时候,事情不用这么认真嘛!」

头一句话就让体仁阁里窃笑四起,盛传这位年轻皇储不学无术,东宫人人头痛,前几年修书一封,竟单枪匹马到西地「游学」去了,好在李夔对这位嫡子素来宠爱有加,这才没有追究;这还罢了,一回到皇城,不是负荆请罪从此洗心革面,而是三天两头往妓院跑,据情报俐落的宦官通报,今晚还是太师亲自出动,把太子从脂粉堆里拉出来,否则还不知要胡天胡地到什么时候。

也因此宫里私下给他取了个浑号,皇朝惯以堂兄弟排行称人,李凤正巧第十三,于是「快活十三」的绰号不迳而走,连其他皇子也乐得取笑起哄。

「我是觉得啦,种田种稻虽然也挺不错,我也很喜欢看农民在田里流汗的模样;可是说真的,不能叫他们用手挖土,用脚牦田吧?总要有锄头之类的东西,加上要帮米浇水、要把长大的米拿回家吃,好像也不能叫他们每天到溪边挑水,把一家大小都叫出来,大家来拔稻子,这样稻子也会喊痛吧?所以一些水龙、镰刀这些,没有人帮他们准备也不行。」

雍和忍俊不住,首先笑出声来,众臣子低头忍笑,连鹿蜀也不禁掩口。李夔眉头一皱,听不懂少年想表达什么,只有敬陪末座的粱渠抬起了头,似乎颇为讶异,一双眸紧盯这位荒唐皇子,眼神竟泛起些许共鸣。

「所以啦,我很同意九皇兄说的『王者崇本退末,以礼义防民众』的说法,可是就像我刚刚说的,要种田很好,不能叫农民自己挖矿冶炼镰刀罢?所以我们才需要有工人……其实锻工都很可怜你们知道吗?我在怀仁认识叫『邪将』的锻工家族,虽然在西域响誉盛名,可是朝廷规定工资统一,又被庸官剥削,穷到连饭也吃不饱;还有啊,朝廷不准商人从政,红绡有些大商号的老板……」

「太子殿下,请您尽可能就事论事。」

终于忍不住了,雍和语带讽刺地代上皇提醒储君,少年「喔」了一声,赧然讪笑一声,神色仍是漫不经心。老臣纷纷摇头叹息,只有粱渠越发精神,目光一刻不离少年左右:

「不好意思,一想起游学时认识的朋友,我话匣子便停不住。刚讲到那儿?啊,对,镰刀的事,所以我记得不晓得那本书上有写『故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还有『无末利,则本业无所出』所以九弟和诸怀大人说得都对,农业固然重要,工商也不能轻忽,二者皆为社稷栋梁。这点炎大人必定同意,对吗?」

不愧为皇朝头号老狐狸,将太子的调侃当成赞美,孟极煞有其事地颔首谢恩。少年秀目燃烧如火炬,烧灼在座所有人的心,纵使满朝文武还没半人将他话当一回事,月旦阁的氛围开始变了:

「所以个人认为官营好处不少,一是雍和皇兄刚才讲的,没钱就没法打仗;盐是国家出的,铁是皇土产的,不拿这赚钱,就好比开妓院不卖女人,却给自家龟奴快活一样,岂不白白可惜?」

一席话说得满殿笑声四起,李夔大力摇了摇首,却也不住莞尔,几个私下好此道的官员更是暗自点头,一时严肃的廷议气氛一松。起身踱步,少年兴致一来,比手划脚滔滔不绝起来:

「其次也别把百姓都想成天使,谁本谁末这太深奥了暂不讨论,虽然我觉得皇朝立国之本是武力……但鹿蜀皇兄说官营是与民争利,难道交由私营,大家就会突然变得很讲义气?今天盐算你便宜点,明天农具让你赊帐没关系(此时李夔咳嗽)……我的意思是,就算是交由私营,也未必如怀王讲得这么完美,反倒像父皇说得,没的便宜了那些不肖奸商。」

粱渠听得专心,一时连自己还维持站姿都忘了,几个官员「唔」地一声,脸上微现惊讶之色,孟极一惯神色平和,看不出什么端倪。只王座上的李夔挥手叫宦官搀起了身子,一双龙目死灰复燃,支膝倾神细听。少年踱步回头,顺手向父亲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