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说真的,盐铁国营也不是有利无弊,所谓政策是一体两面的事情,盐铁官因为执掌经营实权,藉此专横跋扈,作威作福,将徵调的庸民恣意使唤,超时劳动,于是官民皆不用心,制出来盐铁品质也不佳;二者为求邀功,宫营多半重量不重质,远不如私营细致;三者官营的铁器过于规格化,皇朝地大物博,土壤和水文随地区各异,像北疆的农具便未必适用南疆,」
语速略快,李夔单手抚颚眯起了眼睛。鹿蜀神色专注,不发一语,表情最戏剧化的莫过于雍和,两只眼瞪得大大的,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一样;少年立定厅心,屈指作盘算貌,可谓唱作俱佳:
「再者官营盐铁,远较私盐昂贵许多,一般民众买不起铁器,只得以木器耕种;买不起官盐,更助长盐枭气焰。更大的弊病我在南疆亲身体验过,不过是官营的牛马买卖,官府销路不好,还硬是摊派给人民。最后逼得农民只好低价卖出农作,换取金钱购买比平常贵上三四倍的牲畜,贱卖贵买,一年收获就这样没了。到时官卖铁器若是品质不佳,又焉能防此弊端?」
月旦阁里比老皇帝说话时还安静,只有少年掷地有声的指控。阁里官员多是皇城出身,从不知道南疆生得什么样,粱渠虽知南疆官员天高皇帝远,素来无法无天,又有泰半是雍和的亲王国,中央官也不好插手。若不是太子皇储亲临现场,恐怕在场谁也不相信有此荒唐事:
「官营这事不是能不能做,而是一定要做,否则诸位都准备捡破烂去吧。然而若是以为放任官营便一劳永逸,我们可以坐拥利益,那便太小看了人性,」越发兴奋,少年充分发挥讲演本领:
「儿臣以为朝廷财政官员虽多,当朝太府寺冗员众多,官职叠床架屋,没一个真正懂经世济民之道,两京诸市署中饱私囊,吞侵公款,那还有闲工夫平准交易?至于左藏署更是形同虚设,右藏署前朝就废了。所以儿臣以为,要做好官营,必得先从内部……」
说得正起劲,少年举袖挥手助兴起来,没料怀下忽地啪答一阵乱响,鹿蜀离得最近,见太子裤头突然落下大量纸卷便条,不禁一呆;见上头墨迹斑斑,写得全是工整的蝇头小字,偶然瞥见几个「盐铁」、「弊端」、「盐官」之类的词,这才恍然大悟。
文武百官一阵惊呼,雍和还特地从位置上站起来窥看,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传说中的小抄,而且如此漂亮的字,这位风liu太子是打死也写不出来的。见此变故李夔目光森然,少年更是面色如土,也未及伸手去拾,已迳自跪倒下来。凝视一脸赧然的儿子,李夔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谁替你做的文章?」
本来以为父亲多半大发雷霆,没想只是轻描淡写几句询问,但谁都听得出,李夔适才听太子说话时好容易燃起的生命力,已在此刻话声中消融殆尽。少年再次叩首,话声嗫嚅:
「这是……集贤院的学士……还有纯钧,呃,麒皇弟替我出的主意,可,可是,儿臣也有帮著在旁边想,这字也是儿臣自己抄一份过来的,倒不全是……」
「罢了。」
似乎连解释也不想再听,李夔掩不住面上失望,挥手阻住少年话头。雍和和肥遗在座上窃窃私语,不用明言就知道他们正在幸灾乐祸,粱渠缓缓落座,年轻老实的脸上却满溢疑惑,静静远望一脸窘迫的少年。鹿蜀面色依旧,只是脸皮某个角落似乎松了口气。
「你叫拟搞子的人呈份完整的折子上来,朕要看看,老六和老九也是,还有方卿,朕要好好想想。」少年偷偷抬起一丝眼线,见父亲始终没叫自己起来,遂偷偷手脚并用挪到李夔视线范围外坐了,老皇帝也没有理会他。似是还有别的事忧心,李夔舒了舒背脊:
「今日著列位齐聚一堂……也是冲著朕六十寿旦前夕,给众卿爱子报个喜讯。」
忽然提起寿旦的事,阁内众人皆尽一凛,人生七十古来稀,就是六十也算难得,何况上皇作寿,这回礼部更是以长官尚书为首,卯足了劲大肆办置;并依李夔旨意,遍召诸子回京,好趁晚年过足天伦重聚的瘾。否则雍和本来长期镇守南疆,就是鹿蜀在怀仁也有驻邸,为著祝寿,这才回京城小住半载。
听龙翼主动提起此事,诸子都叩下头去。父亲的声音一惯慢得令人心焦,特别是他喜怒不形于色,是褒是贬总要最后一刻才能分晓,常弄得臣下挥汗惶恐;听皇上说是喜讯,未必便真是喜讯,一时面面相觑,都弄不清是祸是福。
「朕自登基三十六年以来,文治武功鼎盛,四夷来服,万邦和乐,人做得到的,朕做尽了,人做不到的,朕也全做了,按理不该有什么遗憾;就只一件是后里早逝,众卿知道,炎后自小与朕青梅竹马,十三岁迎为大后,举案齐眉,夫妻恩爱,未尝有一日偏废。朕知你们背地里都说,李王朝历代都是风liu种,朕就偏独爱炎后一人,好给你们这些心猿意马的家伙作个榜样,」
摸不透李夔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炎后未嫁前闺名炎鸾,为人孤僻安静,三十七岁便因难产香消玉陨,只留下长子李罴,还有李凤和李麒一对挛生兄弟,在场泰半臣子都不熟悉。
然而皇上感伤,臣子紧张,不知谁起了头,满殿文武「忽」地一声全跪了下来,少年才刚坐稳,也只好一面骂一面爬起跟著掀袍跪了:
「炎家两代鸿蒙圣上隆恩,臣不胜惶恐之至。」叩了三声响头,孟极头脸伏地,话声依旧平静。
「好在上天待朕不薄,炎后虽红颜早逝,朕也未曾再娶,馀下的四夫人个个善体朕意,慧质兰心,替朕分忧解劳不少,也算得上王朝幸事,」李夔浑不理众臣如何,只是迳自以指点膝续道。少年听他提起「四夫人」,心头蓦地一沉。
这是皇朝后宫由来已久的车书定制,除了地位最高的后里外,辅佐后宫的权柄素来由魁、承、夜、香合称四夫人所掌控。其中香妃遭罪被废,一直没有递补,夜妃则于庆武三十年死于产后失调;剩下的魁承二妃,一个出身羽化凌家,一个是李朝近亲张家的闺女,李夔始终敬爱有加。
魁妃闺名毕方,便是雍和和肥遗的母亲,另有公主英招,性格稳重近于阴沉,最得李夔倚重;承妃则更加传奇,封诰前流产了三次,本来以为一生无望,谁知晚年竟生下鹿蜀,她为人远较承妃精悍,交际手腕一流,李夔喜她健谈外向,晚年特别宠爱,对九庶子多次恩荫封赏都是为此:
「都是皇上洪福齐天,儿臣代母叩谢皇恩。」
见雍和一班人也都伏地谢恩,少年心中更加不安,莫非老爸要藉此发作自己?所以才把母亲都搬了出来;由于深敬后里炎鸾,李夔对妻子舍命生下一对双胞胎近乎病态的溺爱。加上长子李罴意外早夭,纯钧又天生残疾,龙翼对李凤更加恣意纵容。朝野都说,这才养得太子如此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