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黄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七太岁?」少年一哂道:「就是永乐公主,藤黄兄糊涂了,有回你在我这里做客,还意外见过她一次。」画师恍然:「是了,那位活泼的小姑娘嘛,她怎么了?」少年学著藤黄拿棋在桌沿磨蹭,一面淡淡地道:「永乐公主的母亲,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香妃。」画师点点头,道:「就是那位废妃。」少年少有地叹了口气,唇角露出意义不明的冷笑:「据说香妃虽身为女性,却比男人还淫,只要和他说过话的男性,就是隔著几重帘子,到了晚上一样成了她入幕之宾;白天寂寞时,就是宫里太监也不放过,真枪实弹的做不来,拿些玩具器物她也一样娇喘呻吟。到后来连父皇身边的奚奴她也敢勾引,终于被人捉奸在床。」
提起宫闱秘事,少年兴头起来,抿著唇微微一笑:「那时我才三岁大,记得父皇伤心欲绝,当场便令香妃打入冷宫,但到底舍不得孩子,把当时才在襁褓中的七公主留了下来。后来据说偷偷滴血认过,确定是父皇的骨肉,这才安下心来,只是早期宫里仍旧有流言,说永乐生得不像父皇,不带贵气云云;只是香妃情夫太多,没人敢肯定绿帽子是谁送的,加上公主越大越讨人喜欢,这些谣言渐渐也就止了。」
想了想又噗嗤一笑,画师莫名其妙,少年压低声音,兀自笑个不住:「关于香妃的情人,倒是有个有趣的谣传,我有个表哥叫炎孟极,在兵部任官,记得有和藤黄兄提过,年轻时据说也被香妃勾引过。那人是有名的墙头草、安乐公,竟也会因色马失前蹄,你不觉得有趣得紧?」
藤黄脸色微沉,似乎若有所思,目光里竟微现愧意,良久垂下头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男人都是这样。」少年何等机伶,半带玩笑地瞪大眼睛:「不会罢,别告诉我藤黄兄也犯过。」画师以棋轻敲桌沿,神色冷却下来:「我本来是个罪人,又跟我谈什么道德?」少年失笑道:「藤黄兄要是罪人,我不下十八层地狱了?」画师也觉自己反应过度,遂指著碁盘一角道:「我下错了一著,边地大约是失定了,殿下还不赶紧据地称王?」少年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摇首笑道:「你不懂我,我无意于称王啊,藤黄兄。」双指夹起一枚黑子,少年决定另辟战场,在左下角开出一片新局。竟是不在理藤黄那块地如何:「老实说,我对攻城掠地、称王制霸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没人来跟我抢,我顺理成章占了先机也就罢了,万一真有人想要那块地,到不惜赶尽杀绝的地步,对我来说拱手让贤也没关系。早点结束棋局,早点落得清净;要我成天算计棋路、揣摩敌意,我宁可再到北里喝杯小酒称心些。」
表面说得是棋局,藤黄心知他在剖白心迹,踌躇半晌,决心跟随棋友开疆拓土。口里却道:「你要拱手让人,我很乐意。怕只怕别人不这么想,捉中了你气沮,非要多下你几城才甘心。」少年边拈祺边仰天一笑,顺手抬起茶盅一啜:「果真如此,那也是他棋品不好,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画师静静端详少年,虽然尽力让自己显得玩世不恭,他却看得出那双无可挑剔的秀丽双眸里,藏著比谁都还宏伟的鸿图;摸著白子沉忖半刻,藤黄的语调近似叹息:「但你不赢这盘棋,又有谁能赢?」少年接口笑道:「还没到中盘呢,怎么就说这种丧气话。」见好友没说话,少年抿了抿唇,忽地往身后柱上一靠,仰头望向亭外青空:「藤黄兄,你也是诗礼人家,历史该读过不少,」等待对方落子,少年捞了把黑子搓在掌心:「无论前世或皇朝,天家都免不了夺嫡戏码,在这无数闹剧里,有立太子的,也有没立太子的;本来立储君的用意就是定纷止争,但有时碍于祖宗定制,有时上一代年老昏聩,总之每朝总有几次立错了太子,以至骨肉相残。」
见藤黄兀自搔首沉思,少年也无意打扰,象牙白的手支著下颐,一派闲话家常:「本来在一场这种战争中,最占优势的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储。但纵观历史,储君被干掉、江山易主的情况却屡见不鲜,藤黄兄知道这是为什么?」
画师没有答话,不知是想棋路想到入迷,还是单纯保持缄默,见左上角一大片地已无力回天,只得心虚地下在右角罫点上,好在少年也没要他接口。「因为锋芒。」拈棋扣几,少年想都没想,很快落子靠了他的棋,登时将他堵著紧实:「储君在明,诸子在暗,太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众人嘱目下,再乾净的屋子,要有百人每天盯著瞧,能不捉出藏污纳垢么?历来被干掉的皇储,固然有本身不成话的,大多数也还算差强人意,至少不比其他兄弟糟糕;只是所处立场不同,手中的武器便有差异,丹青史书多将被废的太子写得极为不堪,除了加强窜位的合理性,拿鹰眼检视一个人本来就不公平。」
皱了皱秀雅的鼻,少年轻咳两声催促。藤黄见右下角一块地无缘抢滩,只得再次转移阵地,改往左边落子:「其次,就是沉不住气。古来有不拘嫡长的皇朝,被继承人迳立贤者为储,太子不可能不得宠,可是一见兄中弟稍有露才者,太子就急了,急了便循下策跳墙,好好的储君不作,迂尊降贵地和诸子一般见识,想拔眼中钉反倒砸了自己脚根,连带惹恼了顶头上司,最终落得众叛亲离,在四方天里了此残生,这又是何苦?」
双手交叠脑后,少年微显疲累地眯起了眼睛,五指紧绞住手中棋子,藤黄从他的眼神中窥出一丝怨怼,却不知对象为何:「母后……庆武三十一年才生下我和纯钧,父皇子嗣不过十几个,我和纯钧身为嫡子,却有十多个同父异母的皇兄!古来太子就是居长,被弟弟扳倒也时有所闻,何况是我?六皇兄就常说,他统率府兵南辟王土时,我还躲在襁褓中喝奶呢!长皇兄李丹林是香妃所生,虽然后来出了家,光年龄足可做我父亲。我再怎么干练贤能,在他们眼里终究也只是黄口小儿罢了。」
读出少年话中与生俱来的阴鹜,即便七月天藤黄仍不禁冷颤。少年缓缓舒开五指,木制的棋心竟龟裂两瓣:「既然如此,就让他们这样以为好了,反正依我的性子,乖乖做个温温君子不如叫我去死;何况有个荒唐的太子,皇兄们纵使有些非分之想,也方便找个心安理得的藉口,岂不皆大欢喜?」
听少年的语气微露本意,画师也警觉不能让危险的话题继续下去。沉默半晌,忽地往身后布包摸去,摸出一卷厚厚的画轴来,双手捧著递给少年:「对了,这是你和我求的东西……还是早些给你的好。」少年脸上重露喜色,接过画轴笑道:「这么快,我以为这至少要半年工夫呢!」藤黄轻道:「有那些孩子四处跑腿打底稿,其实省去不少麻烦,当中有几个还挺有绘画天分的。」
却见少年迫不及待按膝展卷,鸿鹄亭登时热闹起来,只见那画轴甚大,长宽约可将整个亭裹起,上头尽是少年平日熟悉的皇城街景,只是方位精确,各坊各市分门别类,不仅标明店铺和住家的分别,各区的官邸和王府更是以赭彩加描,格外详细清晰。再加上街道名称和山川湖泊,俨然一分图文并茂的皇城平面图,少年喜得抓耳搔腮:「啧啧,留学西地果真不是白费,这图画得当真仔细。」藤黄看著他微绽光芒的双眸,踌躇半晌方开口:「虽然我不该问,殿下要这玩意做什么?」少年听他换了称呼,知道自己无意中泄露了心中所思,遂收图一笑:「皇朝很久没有重编户口,城里的版籍早换了,许多商家侵街打墙,迁居并户,坊市也非原来模样。这本来是户部的事,打了这许多年仗,竟连这些国本都疏于管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