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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75)+番外

语调舒缓随性,带点与生俱来的忧郁,对这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没有丝毫敬意,连敬称也不用半句。端坐鹏园南湖畔「鸿鹄亭」侧的青年手持蟹笔,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一面和少年顽笑,一面目不转睛盯著眼前的西式画架,架上铺纸而非绢,身边堆满的却是赭石、广花、管黄和胭脂等国画颜料。底稿是人物画,主人翁正是一旁倚栏微笑的少年:「我今天是去凰姊那里,才不是寻芳问柳。说到这个,今天到老店花间里去,还差点被狗咬。」青年用蟹笔在画上踆了两撇,淡淡道:「现世报。」少年翻了个身,懒洋洋一笑:「怎么这样,好没良心,难得我愿意坐在这一两时辰不动,我死了上那去找这么听话的模特儿?」青年画师也笑了:「你这叫乖乖不动么?跟虫似的,要趴要坐,快些宸断。」

少年于是选择四肢蜷缩,小猫似地躺在亭椅上,半闭的双目毫无防备,若非在极好的朋友前,纯钧也不曾见过兄长这副模样。此时已届亥时,门仆和宫婢尽都歇了,东官卫也更了戍,少年揉揉睡眼惺忪的眸,漫不经心地问道:「藤黄兄,我一直很想问,你画画便画画,拿枝笔在那比来比去做什么?」

见画师始终意态闲雅,浑身上下穿得端庄整齐,还披了件趣青圆领袍衫,换了枝貂彤排笔,左手在巨大画纸上跨量出距离;反观少年则前襟大开,长发散乱,一指点落身畔水泽,渴望分得池沼的凉意,浑没半点太子威仪,他首次认真愧疚起败给酷暑的自己:「这是西地的『定点透视』,算是画学上的新秀,皇朝人画图,可以从天看、从地看、从水端详、从山窥探。西地人却不愿服赝这种远近同途的谬思,认为大千世界即『我』眼中的世界,万事万物均以画者为中心,因此远则物窄而小,近则物宽而巨,画出来的画有时可比真品还真,」见少年兴味地直起身,拭去额上大片汗渍,画师总算将目光移离雪花纸,黑眸燃起暖意:「真要说起来学问可大著,不过道理大柢便是这样,太子殿下。」

「哎哟,怎么连藤黄兄也这样叫我,会折寿的。」被唤藤黄的画师收起排笔一笑,轻轻剔去画碟旁的广匀胶,说话仍是慢条斯理:「既在宫里,藤黄不敢造次。」少年「嘿」地一声,刻意滚出画师视线之外笑道:「你造次也不知造了多少,也不差这一次。是谁在中秋那天夤夜抱著孩子闯进宫中,说非要我『负责』不可的?」少年的形描颇为艺术,丝毫不担心旁听者有误解可能。难得露出一笑,藤黄莫可奈何地摊了摊手:「皇朝殿下算半个主人,弃婴弃在你国土里,你不负责谁负?」

少年咯咯笑了一阵,复又问道:「对了,说起弃婴的事,借给你的蓬莱山怎么样了?」

蓬莱山是皇朝的国家祭坛。和日出的出云山相同,由于地势高耸,风水上又占灵气,因此枭王十三年便大兴土木,从山脚到山顶依八卦方位建了八面规模宏大的天坛,上头再设六府宗庙,从城里瞻仰,云雾飘缈的琉璃白顶直如仙宫,每年初秋上皇都会领宗室上山祭祖,因此当地也建有行宫。几年前储君便以管理方便为由,起奏让友人进驻蓬莱。

「好的很,就是封著行宫、宗庙不用,馀下的屋宇也够我和孩子们遮风蔽雨。真难想像皇室的财力,竟把这么一幢大屋子丢在山顶。」

少年讶道:「你还当真收了孩子进去,开起孤儿院来啦?」藤黄横了他一眼,放下画笔道:「还能有假么?我又不是你这小骗子。」半晌仰望阒黑的星空,轻轻叹了口气:「战火的肆虐为死神铺上坦途,让他以君临之姿驾临这片焦土,残酷的镰刀不分黄发垂髫,夺去多少残瓦断垣下的幸福;凤老弟啊,人是多么卑微的生物,当你在亡魂悲鸣的交响间乍闻稚子佼幸的独奏,又怎能吝惜恻隐的掌声,让上天为你良心特设的席位落空?」

「……藤黄兄,你在讲皇语吗?」

「你希望我用耶语也行。」调整画布内的草图,画师意态娴雅地执盅啜饮,少年调侃不成,只得呐然一笑,索性孩子似地上前抱住他臂,强将画师拉离:「罢了,藤黄兄,你也别画那什么劳什子散点定点了,咱们好容易见面,来陪我下盘烂柯棋。」藤黄摇首莞尔,也没见他怎么动作,竟已瞬间脱开少年掌握,重坐回椅中:「想都别想,这种心机重又复杂得要死的棋,谁下得过你?」

少年那里肯罢休,揽著他颈子陪笑:「藤黄兄太谦了,大不了我让你个十子八子。」画师扬声笑骂,终是把排笔搁下了:「少臭美,我要你让十子八子?」终拗不过少年软求硬逼的功力,一时两人在亭中碁旁对坐而下,少年掀开玉篕,一面取棋一面闲话:「没办法,宫里能当对手的只有纯钧,可他这死脑筋总不肯将我最后一军,结果老是我赢半子,白痴都知道他在让我。」抓子决定先手,藤黄抬眼笑道:「这可不简单啊,每次只赢半子。」少年叹了口气,秀指按棋数出单偶,黑眸随木棋磨制的光泽闪烁:「纯钧比谁都聪明,这我最清楚不过。」见对手占了先棋,头一手便漫不经心下在天元,藤黄凝视碁盘接口:「好在他是你一母所生的双胞兄弟。」少年「嗯」了一声,望著藤黄贴天元落子,嗫棋唇边微微一笑:「是啊,好在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两人默然又换了几手。

画师漫不经心地摸了把棋,却不马上落子,执著棋在罫点旁刮来划去;此时一名宫婢端上茶来,对少年毕恭毕竟地躬身后又离去,藤黄瞥眼见她容姿秀丽,举止端庄,适才一路行来,所见东官婢女无不如此,斜乜了少年一眼,却见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彷佛宫婢的美貌只是过眼云烟:「东宫里的秀女,都是你自个儿选的?」

少年随意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答道:「大部分是司闺选的,只是我会跟他们吵,选到有碍观瞻的宫婢或女史一律撵出去换掉,我受不了生得难看又笨手笨脚的女人。」藤黄叹了口气:「你也真是的,这样糟蹋人家姑娘。」少年淡淡道:「男人是女人的天纲,这伦理自古不移,更何况是我家奴才,总不至于连选谁都要受人摆布。」

少年御下极严,甚至可以说是苛酷。只要是自家奴才,就是犯小错也绝不宽贷,刑天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好容易作到詹事府直司,官也算不小,回到家来少年踹照踹,吼照吼,一天二十四小时没一半让他好过。但出了房门少年便瞬间闲散,和东官戌卫称兄道弟,还顺道勾引洒扫的宫婢,风liu债欠得满城风雨;反观东宫内部却井然有序,人人噤若寒蝉,不敢有一刻懈殆。

见画师脸上颇有不豫之色,少年笑著缓场道:「藤黄兄,你别怪我,你人住蓬莱仙山,不知道这深宫里有多乱;你给人退路,就是把自己逼上绝路,七太岁你晓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