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轻一笑,双手握住藤黄停在额上的手腕:「藤黄兄老把我当孩子,再半年我就十六了呀。」画师凝视他嘻皮笑脸的模样,蓦地叹了一声:「就是因为你太不像孩子……我才操心。」少年佯作不懂,只是赏图微笑著。藤黄放下手来,五指轻轻滑过他肩头:「人年少的时候,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做下无可挽回的事情。所以湛庐啊,虽然你可能听不进去,做义兄的还是要告诉你,如果觉得有后悔的可能,那就想想再行动罢,别像我一样。」眼神再次抑郁,画师仰头遥望蓝空,目光又复柔和:「还有……如果受不了想哭的话,希望殿下看得起我凌藤黄的肩膀。」
没有反抗,少年任由大他十岁的老友将他揽在肩畔,黑眸闪过一丝波灡,然而稍纵即逝,抬头又是那副流氓样。蓦地拍拍衣襬跳起身来,竟是举手跨起马步来:「不谈这些,来!好久没和藤黄兄切磋切磋,上回你教我的几个把式我练熟了,等著你来指教呢!」画师也站了起来,看著眼前身高到他眉下的弱冠少年,兴冲冲地比手划脚,不禁笑出声来:「只怕你这学生太好,为师已经没什么可教你了。」少年放下架势,也笑了起来:「少来,有几套剑法藤黄兄都还没教全,青出于蓝还早得很呢。」藤黄一拳当胸迎去,调侃道:「你是想做上皇,还是武林盟主?」少年忙笑著避开,双手格住对方得寸进尺的掌:「要是可以选择,我宁可做后者。」藤黄闻言却停了下来,一双天生抑郁的黑眸瞅著这位皇朝储君,半晌又长叹起来:「人要是凡事都能自己选择,该有多美。」
说著理了理衣襟站起,一躬身道:「我刚才想起还有要事在身……今天就不多陪殿下了。」少年一愣,问道:「你这大闲人,怎么突然有要事起来?」画师这才恢复常态,笑骂道:「谁像你一样闲。」敛容沉忖半晌,方道:「嗯……就在几天前,有人送了个女娃儿到蓬莱山上,我收了下来。」
似乎别有隐情,藤黄的语调吞吞吐吐,大失平常洒脱风范。少年「喔」地一声,似乎颇感兴趣,声音微带揶揄:「怎么了,不是打定了主意避嫌,不收女弟子么?」藤黄头垂得更低,少年看不见他神情,只从眉间的簇纹猜测老友心中正浊浪排空,良久方听他道:「没有,我看那母亲可怜,女娃子又小,不忍赶她回去,好在蓬莱山那几个孩子也大了,可以帮忙照应,倒也未必有什么不便。」
少年听他目光闪烁,前言不对后语,便知藤黄有难言之隐。反正不关利害,他也无心细问,只是依著本性调侃:「这倒有趣,藤黄兄到如今还没一妻半妾,这女孩儿该不会想养大嫁给自己罢?」
本来只是顺口说得玩笑话,孰料老友一听却浑身一震,手上茶盅也滚落在地,好在少年身手敏捷,连忙弯身接起:「藤黄兄,你还好罢?」青年犹似神游太虚,眼神在少年掌间游离好一阵子,这才恍然大悟似地惊醒。纵然今年已过二五,藤黄那种沧桑的气质仍足以让年轻少女著迷;此刻只见他双目茫然,斗室霎时被他抑郁的气质所感染:「我没事……叨扰殿下这许久,告辞了。」说罢连画具也未及收拾,随便一揣便出了月洞门,少年连叫人送都来不及:「藤……」
呆然目送老友的背影,少年苦笑著一瞥石碁上的残局,纵然画师已输了七七八八,他下棋从不让人中盘弃子,喜欢从赶尽杀绝中获得全胜的快感,这是他为何沉迷棋局的原因。无奈地拾起藤黄最后一片白子领地,少年正想唤几个东宫婢服侍他更衣就寝,不防廊上竟传来惊呼,鹏园口一大群奚奴纷纷跪倒在地。
正惊疑间,少年豁地从亭阶上站直,原本便白皙的颊一瞬间血色全无,目光直勾勾望著柳树后转出的人影;噗通一声,一枚黑子从少年指间落入池畔:「父……皇?」
第四折燕雀鴻鵠中
◇◇◇
滇王在皇城的驻府位于皇宫之北,就在后宫重华门左近。
虽然算不上宏伟,但是格局方正,形制大方,加上地处僻静,两侧就是兵部议事堂,警卫森严,处处可听兵铁交击,更显得王府主人的武勋标炳。再往里去,诺大的庭院一棵树也不种,由于主人嫌树占空间兼之易滋蚊虐,才刚进驻府就粗暴地拔去满园历史悠久的老松。前庭因长期拿来操练,连草也不愿久居,于是光秃如沙漠、贫脊似荒原的园林便成滇王府最特殊的景观。
「烦不烦哪,都过了五十九次生日了,还这么大费周张?父皇也真是的。」
王府的主厅挂了横匾,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了「燕雀朝堂」四字。之所以取名为燕雀堂,主要还是出自雍和主意,不像一般园林命名引经据典,单纯因为一到春夏之交,这地方就会挤满回巢的候鸟;直观是滇王的座佑铭,至于是否有引申义,他也管不著了。
「我警告你,肥遗,你给我皮绷紧点。这次六十大寿是父皇交派下来的差使,虽说是和九皇兄合办,咱们滇王府可不能让人专美于前。」
从耳房传来警告声。再几日便是八月初五,也是皇朝现任主人六十岁生日。皇朝崇武,每逢国主寿诞,惯例将领诸子赴城外行宫围猎,仪式性地献牲为礼,然后大宴宾客,营造海内同庆的热闹气息。今年自也不例外,身为承办差使的滇王府忙得鸡飞狗跳,处处可见仆婢奔走,户限为穿。都已经近子夜了,竟还没有一处熄灯,足见事务繁忙。
唯一的例外大约便是王府的访客了,一团烂泥似地摊在椅上,肥遗不改畜生本性,一到热天活动力便直线减低,催促著两旁宫婢加速煽风,由于十皇子特殊兴趣,他的家下人不分男女,年纪都在十二岁以下,只见两个女孩吃力地捧个半人高孔雀扇,光是舞动扇柄便气喘嘘嘘,肥遗满意地欣赏她们衣衫凌乱,幼汗蒸腾的模样。
「啊──啊──啊!」
不防左边一声尖叫,整座燕雀堂也被吓得震了一下。细看燕雀堂右侧角落,竟坐了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不像肥遗狼狈,一身的华服金钗,女孩容姿算得上秀丽,举止却像牙牙学语的幼童;一面捏著手里枕头似的事物,一面发出凄厉而意义不明的叫喊。
「皇兄,英招又开始了!你出来治治她啦,吵死了。」
一面随手抓过身边糕点,死命往嘴里塞,肥遗不耐烦地朝耳房大声抱怨。雍和在里头又忙了半日,帘内竟传来搏斗声,半晌才见他换了轻装慌忙奔出,脸上明显有指甲抓痕,一面朝里头大叫:「我知道了啦,好容容,忙完这边就回去陪你可不可以?」
说著扭头在堂上气虎虎地一坐,肥遗似笑非笑地瞅著兄长,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了,嫂子又大发雷霆?」雍和抚了抚被抓痛的脸,对少女的吵闹视若无睹,半带哀怨地倚几自语:
「疯婆子,不过是晚回来几刻,犯得著这样呼天抢地?信不信我真的纳妾。」驰骋南疆的皇子武将竟也有此面貌,说出去大约没一个史家愿相信。冷不防帘内飞出一把菜刀,准确地擦过雍和颊畔钉入茶几,吓得兄弟俩都噤若寒蝉,雍和连忙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