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母亲也真是的,适才去和她请安,想商量些寿宴的事,怎知母亲一去父皇那便没回来过──英招,安静,皇兄在说话呢!」由于妹妹实在太吵,雍和忍不住挥手制止。
英招在众公主中排行第六,是魁妃所出唯一的公主,年纪只比受宠的「七太岁」李麟大上五六个月,人气却大相迳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下人便常见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面无表情地啃著五指,直到咬出血来也不住手;年纪稍大些更变本加厉,只要是她唾手可得的事物,无论娃娃、棉被、盘子或大内精制的蹴踘,只要一经六公主之手便立时报销。
每个英招府上的人都见过她缩在床角,一爪一爪地凌虐手中残破不堪的玩偶,先是狠狠刨去眼睛,再用牙齿咬断四肢,最后狂乱地戳揉所剩不多的假发,玩到高兴时便一个人咯咯大笑,举高惨不忍睹的战利品四处乱跑。嘴里迸出常人难懂的尖啸,李夔和魁妃对此都束手无策。
「好了英招,这个快烂光了,换玩这个,小心伤手,然后安静点。」
对于胞妹异常的行径,雍和素来不以为意。而且任由她为所欲为,英招沉著一张脸,无言地接过兄长递来的绣垫,指甲凶狠地刮过表面,随即又戳又捏地从破洞里抽出棉絮来,双眼渐放精光,登时满燕雀亭都是白芒芒的棉尘:
「今年又要到城外围场去?父皇多大年纪了,小心兔子没打著,连骨头都散了。」
垂倒在躺椅里,炎热的天气对肥遗来说直如酷刑,想起围场的炽阳,肥遗就一阵气馁,浑身肥肉出油似地淌起汗来。雍和瞥了弟弟一眼,没好气地道:
「先说好,这次你就算不上马,好歹也给我下轿!骑马入围场是李家旧俗,就你例外可怎么行?平白给我落话柄。难得你亲哥哥大展神威,你倒好,躲在凉轿里捡现成便宜。」
肥遗嘟著肉肠也似的两片唇,咋咋上头的馀油:「反正我再怎么学人弯弓射箭,也射不到个鸟。」雍和一啐,眉间又现豪气:「又没要你当真围猎,只是做做样子,打兔子什么的就交给我来,等著瞧吧,这次寿诞,我非夺魁不可!」
「什么事夺魁?六皇兄这般好兴致,怎不也说给小弟听听?」
未料竟有人插口,门外忽地一声朗笑,吓得雍和从椅上腾高三尺,差点没掉下地来。羽扇轻煽,来人身形如风,虽不致腾云驾雾,飘逸的气质仍让门口侍婢一阵失神。雍和霍地站起身来:
「老九!」却见来人果然是怀王鹿蜀,笑著一折扇骨,显然明白兄长的震惊,鹿蜀安抚似地一躬到底:「冒眛来访,给皇兄唐突了,还请滇王饶了皇弟。」雍和转头朝门口一吼:「怀王来访,你们连先一步通报都不会吗?要他自个儿摸进来!」鹿蜀忙按他坐下,笑著再次躬身:
「皇兄别动肝火,是我叫他们别通报的。」
雍和稍稍平复情绪,这才发现鹿蜀身后还跟了人,其中一人是兵部尚书炎孟极,只见他换下朝服,现在穿了件简单的黑色袍褂,更显人畜无害;另一人在月旦阁里也现身过,便是坐在鹿蜀身侧的独臂青年,气质恰与孟极相反,眼中阴鹜狠戾,光凭眼神便能将人剥皮拆骨。
雍和心中微微一突,哥哥这个荫客他早见过,只是始终没缘攀谈。一只袖子空荡荡的,这独臂青年来历神秘,雍和多次察勘都察不出所以然,侧脸几道伤痕,再加上不怒自阴的双瞳,足以吓得小儿深夜止啼,恐怕旧业不是人蛇子就是海盗罢?
「这是我的荫客,本姓张,名错直,羽化洛神人,」鹿蜀一派出尘自然,见雍和眼光怪异,知他忌惮自己的荫客,遂把折扇一指介绍起来:
「他本在红王手下任职,后来因罪入狱,给愚弟救了出来,他有个字挺有意思,叫獬角。獬角,还不快见过滇王殿下?」青年只是瞥了一眼,举起残臂团团一揖,连话也没多说一句。雍和心中大怒,暗道:「这厮忒地无礼,要不是看在九弟面上,早把你大卸八块。」转念又怀疑起来:「莫不是给九弟教的罢?否则那有这种胆子?」
鹿蜀见雍和神色不善,知他恼怒獬角,忙笑著圆场:「六皇兄莫怪,我这荫客聪明才智是有些,他曾遭逢大难,以至终生残废,性格古怪点也是难免。这『獬』是种皇朝古兽,传说这种兽只要碰上有罪的人,便会拿角顶他,罪恶便无所遁形,是天下间第一等正直的灵兽。」孟极一旁赞道:
「先生名又是错直,该是取『举枉错诸直』之意罢,妙极,妙极,枉既错直,獬角以正之,真真是好名好字。」
皇朝习俗,大多数读书的男性都有所谓「字」,通常和名习习相关,有时同义,有时相辅相成,比如名珩的可能字美玉,名东篱字采菊,只是皇亲贵族又有另一套系统;英王以来令皇朝子孙不设字,以灵兽灵禽为名,一来讨个吉利,二来兽字多半艰深少用,免去民间避讳困扰;时日一久,许多官员为附庸风雅,竟也以兽名为字,也不管是否与名相符。诸怀、孟极、粱渠等等便都是。
「皇兄真好兴致,还有几天才寿宴,现在便这般积极。愚弟实在惭愧。」
听鹿蜀又提起寿宴,由于两人身为四夫人所出长子,平日又声誉卓著,猜透李夔爱子心思,礼部于是作主提请他们督促办理此事。知道父亲久未风光,这次又召回各地诸子,滇王府和怀王府无不磨拳擦掌,务要博得老父欢心。孰料听鹿蜀口气,竟像是来和自己商量,雍和不禁疑然。
「不过殿下想要『夺魁』,恐怕还有不少阻碍罢?」
蓦地接回原题,雍和心中一凛,说话的竟是才刚坐下的独臂青年,英招尖叫一声,破开的绣枕洒得三位皇子满头草絮,却无一人有心拨去。隐隐听出对方话中暗示,雍和开始明白怀王真正来意。表面却故作轻松,只是冷冷哼了口气:
「不过是围猎而已,老子在南疆射人,要比你们历年射得獐子都多!凭什么不能夺魁?」
「善射是好事,这也是滇王的优势,怕只怕猎物到手却不能守成,功劳平白拱手让人。需知善射者难得,善窃者更不易啊!」进一步试探,雍和此时已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见鹿蜀眼神凝重,却不曾表态,心中更加犹疑不定:「喔,你倒说说,我拱手让给谁了?」獬角冷冷看了他一眼,竟毫无顾忌:「比如说,十三殿下。」
太子在诸子中排行十三,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但储君便等于半个君王,与诸子身分有别,不仅称兄道弟不被允许,见了面也得伏首称臣,更别提直呼排行;听獬角如此无礼,堂中数人皆尽一惊,鹿蜀总算开了口:「獬角,不得放肆。」语气却颇为言不由衷,雍和倒是听得爽快:
「哼,那个登徒子么?我告诉你,老十三根本不足为惧,整天除了寻芳问柳、风花雪月,他连九五两字怎写都未必晓得,要当真夺魁,还不是靠她老妈的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