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客署的通译吞了口涎沫,这才意识到自己该上前说话,才清了清喉咙,领头一名祭司打扮的女子忽地绽开笑容,在满殿目光下踏前一步,朝李夔躬身行礼:
「赞美神恩,十字教庭恭祝轩辕李皇朝龙翼陛下六十岁生日喜乐平安,以维两邦永世之谊!在下是耶和华歌罗西家族七十六代次女,简名是抹大拉·G·歌罗西,目前在敝国担任枢机主祭,家姊因事不克前来,特谴我等献上祝福,请陛下笑纳。」
没想女祭司口齿清晰,出口便是一串流利皇语,纵然用辞新鲜,字正腔圆的程度连皇朝人都自叹弗如。李夔似也吃了一惊,随即还座莞尔,苍白的长须随笑声颤动,望著神都来使的眼神也亲切起来:「神都有此虔心,朕心实慰。皇朝当尽地主之谊,在国期间,必使尔等宾至如归。」
少妇有著一头淡色金发,摇头时随之摆动,满殿烛光都相形见绌;长杖随笑容斜置,单手覆在胸前又是一躬:「陛下抚远之德,我等无任感恩。只是敝国近来适逢大事,在下身负重任,不便长久叨扰,改日若有馀暇,必定亲至敬谢陛下盛情。」李夔一听起了兴致,随口问道:
「大事?神都几时出了大事?朕怎么不知。」女祭司嫣然一笑,染得她本来苍白胜雪的颊更添光华。少年听见鹿蜀在背后与诸官议论:「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神都这国家未也太蔑视礼法。」目光却舍不得移开女祭司左右,少妇佯作没听见,仍是笑容盈面:
「是喜事。神都定制,教宗的子嗣有一世的传位保留权,敝国一百五十五代教宗猊下却始终未有一麟半儿,好在我主眷顾,家姊终在去年夏天替猊下产下一子,两族上下无不感戴神恩;过几日便是以弗所殿下周岁生日,说来也巧,和陛下生辰没差几天;在下身负重任,需回国筹办相关事宜,还请陛下见谅。」李夔「喔」地一声,好奇地道:
「要是一直生不出孩子,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得收养?」女祭司眼帘轻阖,笑答:
「敝国有三十多个枢机家族,一个家族至多只能执掌教庭两代,所以猊下若无儿女,也仅是提早放弃保留权,重新从枢机里遴选出候补人罢了。」
李夔更加兴致,挺直身躯,目光斗然一深:「要若一个家族子嗣不止一个,怎么决定谁继任教宗?」女祭司想了一下,微笑道:
「敝国遵循神的旨意,一夫只能匹配一妻,加上敝国以禁欲为美德,因此同代兄弟姊妹本就不多,同胞的更是稀少,一脉单传的情况很常见。如果当真出现这种状况,自以资质最佳、年龄最适当者为继承人。」李夔一愣,又问道:
「不以年长者为当然继承人?那要出现争执怎么办?」女祭司双手握杖,笑眯眯地道:
「这个嘛,争执是有的,不过反而是哥哥推给弟弟,弟弟推给哥哥,没人想接下这种重任;为了逃避继承相继离家出走的,历史上所在多有。毕竟对泰半学者和祭司的敝国而言,接了政务就没空研究学问了,做继承储备人得从幼接受一连串训练,是名符其实的苦差事呢!」
次席一阵骚动,少年百无聊赖地瞥了异母哥哥们一眼。真该叫这些人给傅太子师抱大腿哭几次,再坐在书房整整一日接受大学中庸魔音传脑,顺道跪几个小时祖宗太庙,才会明白女祭司所言句句属实;王子公主人人称羡,谁管他们过著幸福快乐日子前有多少火龙要对付?
李夔似乎特别喜欢这少女,加意问道:「你皇语说得忒好,可是在那里学过?」女祭司又是一笑,深色的瞳子流露些许回忆:
「其实敝人幼时曾在贵国羽化留学过一阵子,对贵国文化风土无限钦慕,可惜后来家姊相邀,这才回国效力,否则只怕已在羽化做个女先生也不一定。」仍旧是那副笑脸,女祭司的话倒让少年一愣,莫怪她举止大方,一派见过世面的模样;凝视少妇躬身退出的身影,兴味地摸了摸下颚。
少年听对面雍和窃窃私语,似是讨论神都特殊的政治制度。风闻耶和华家族共治的国体,和皇朝专制君主大权独握的家天下制度大不相同,少年暗忖这方法好是好,至少避掉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然而一旦继承出问题,没有血缘制度作后盾,恐怕祸害不单是煮豆燃萁而已。莫怪几年前黑羽和白羽的斗争如是惨烈,为一向高洁的神都旗帜溅上不少血迹。
「日出贡使到,恭祝龙翼陛下六十寿诞!」
日出和皇朝结为兄弟之邦已有数百年历史,彼此互派使节、交换留学生已成惯习。因为地缘亲近,习俗相类,就是一般庆典也都会遣使出席,日后日出纵然政局不稳,几次政坛风云变色,新的掌权者也不敢任意轻慢这层关系;少年听说过现任天皇家高天原氏,执掌朝政已逾六十年,算是近百年来日出最稳定的王朝,不过这倒是他第一次亲见日出来使。
「日出恭祝龙翼陛下六十寿诞万安,在下乃高天原氏须佐分家长子义芳,捎来天皇的诚意,愿陛下福寿双考,千秋……哇啊啊啊──!」
连同李夔在内,殿中人不是被使者跌倒吓到,而是被那惊天动地的尖叫。似乎踩到自己的裤脚,来者是个只比纯钧兄弟俩大上七、八岁的青年武士,没有少年人的英姿逸秀,这人彷佛一天到晚漫不经心,连到了李夔面前也东张西望,眼神涣散无光,走起路来也毛手毛脚。
「对,对不起!」挽救名誉,青年武士很快自行挣扎站起,未料起脚时又踩了一次后襬,这回跌得更是惊天动地,蹬蹬蹬地往后跳了几步,碰地一声撞倒烛台。烛焰不客气地反击武士臀部,野火很快燎原,烫得他一飞冲天,抚著屁股惨叫起来:
「水,水,水,水呀!」蓦地跳至少年身前,也不看里头装得什么,抢过纯钧手上酒杯便往下倒。好在纯钧不善饮酒,盅里装得是清茶,否则这家伙的臀部可能要长期失去功能。惊魂未甫地抚了抚胸,青年武士放下酒杯松了口气,也没和纯钧道谢,迳自扑回丹樨下躬身:
「这个……刚说到那?啊,陛下福寿双考,千秋万世,在下谨代日出臣民向陛下致意!天皇大人特地修书一封,著在下呈与陛下,以表其诚……」一面说一面往怀里掏去,掏了半天却没有动静,武士脸色蓦地一变,揉著太阳穴跳起脚来:
「咦?奇怪,我明明有带在身边的啊,怎……怎么不见了?」
神色惊惶,青年武士竟不顾人在堂上,开始拍打衣物四处翻找起来。不止李夔错愕,随侍身侧的鸿胪官员也不禁一愣,那人翻了半天,差点没把内衬都倒翻出来,该找的东西还是没找著,只得憨憨地抓了抓头,汗已从额角滴落:
「真……真对不住,上皇大人,我……我好像把天皇大人交代的东西给搞丢了,真是不好意思,但在下一定会找著的,真的,请再等我一时半刻。真奇怪,难道是从驿馆楼梯滑下来时掉的?还是在门口被门槛绊跤时?啊,铁定是掉进阴沟时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