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王抱著他们的结晶,自己却站到船舷上,她明知这绝不该是一名少妇应有的狂野,但她忍不住。景物从两旁流泻,像沙从指缝间陨落,速度产生的微风让她疯狂,说不定她真能够飞,等她发现这念头时,她已在其他精灵惊惧的目光下站上船桅,张手面向沙海。
「Ya hyyetti,你在做什么,快下来!」
她听见王的惊呼声,但是沙帆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沙魟朝著晨星的方向漫涌,船底传来隆隆巨响,激起沙潮,沙粒扑来,黏住面上的汗水,因速度而起的风将面纱啪嚓一声掀起,让她赤裸裸面对热浪与炽阳,裙裾飞扬。她在飞,看哪,她的胸口彷佛在狂喊,她在飞!看哪,看哪,她乘风飞起来了!
「Altair!」
就在她以为真要飞起来的一刻,梦断了。精灵有力的金褐色手臂合力拦腰,然而更果决的是迟来的单臂,她跌落甲板时,Uzza的黑色小眼睛盯著她瞧,在王的另一只手臂上,她跪坐,满身金黄色的燥沙纷纷落下,好像下雪。
「你疯了!你知道那有多么危险?这艘沙帆不比其他,光是转个舵就要花上好大一番力气,你以为飞出去还能活吗?要是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建造,你就不会那样任性,像个作梦的孩子……」
「我想飞。」她瞥头,不让王看见滴落面颊的泪痕。
她再也飞不起来了。
◇◇◇
「安达,我想坐船,我想坐船,飞到很远的地方。」
Uzza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空间,她果真太会作梦,太会幻想了,从少女时代就那样。
「那不能坐,Uzza,它已经坏了,我们没法让它飞。」
是的,它已经坏了,老了,像她一样。她看著埋于沙中的半片船舵,被沙蚁侵蚀的船桅,坑坑洞洞的龙骨,消失的锚与风尘朴朴的帆。她开始想像,是什么样的机遇让一艘沙帆遗落在此,在王的陵墓里?会是远方某个想飞的少女,乘著古老的风航行此地,因风尽而饮恨于此,埋葬馀生?如果她坐上去,是不是也能飞回故乡?
「那要怎么样才能飞,安达?」
◇◇◇
「Suba hahe,安达。」
她被梦困扰了一晚,醒来时常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梦境还是现实。Uzza已经会走路、甚至会说简单的精灵语了,她近来常常睡晚,而女儿总会用冰凉的小脸贴近被窝,用那美丽语言向自己道早,小小的半长耳埋在一头束好的墨发下,几乎占尽所有半精灵应有的魅力。她用手掌抚moUzza淡褐色面颊和黑色稚发,报以佣懒的一笑,才发觉营帐的入口已被阴影笼罩,小女儿就是来通知外婆的来到。
「王昨晚又发高烧了,叫著你的名字。」母亲的声音如三年前那样冷静。
「还没有醒过来?」听见王的消息,她连忙跃起,披上面纱。
「就算醒了也是神智不清,王越来越虚弱,加上北方的战事如此,Altair,沙漠精灵的王,终归有一天会回到安拉身边的。」
她和母亲一起探望王。在主要塞的阁楼俯视气若游丝的他,无法想像这就是一代精灵之王寿终正寝的地方。这几年来,他用尽心血地扩张兵力,壮大声势,几乎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沙帆一艘艘被建造,要塞一个个塑起;但他的衰老却与这些功业同步,精灵的寿命何其漫长,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王生命中偶然的流沙,却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一个人类,竟能看著她的精灵伴侣步向死亡。
「王不行了……」
「自从Uzza小姐出生以后,虽然部落看似规模渐长,然而过份扩张的结果,内部实力却一天天蚀没,要塞不过是披著虎皮的羊。沙漠精灵的世界弱肉强食,蝎族和半兽虎视耽耽这片净土,看来,我们又得搬家了……」
「王的膝下无子,Uzza这么小,又只有一半精灵血统,这要塞,迟早要成为下一个沙漠遗迹……」
「该是清扫王陵的时候了……」
看得出连Uzza都不爱这些流言蜚语,她和母亲并肩走下冗长的梯子。几乎要以为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她将永远被困在这里,困在沙漠的孤岛里,直到上天夺走她的呼吸。当她牵著半精灵女儿的手再次面对晌午炽阳时,从那日起便蒸发的泪水,似乎再次堆积了。
「好闷……」
王的衰亡,部落的没落,她的命运……像淤积胸口的块垒,或许她从年轻时就一直背负著这些,到现在也无法摆脱。沙漠的气候一天比一天严苛,不知是否各个部落过度开发的结果,神已经彻底遗忘这里了,它是一座广大的坟墓,禁锢所有梦想的坟墓。
「要是起点风就好了。」
她听见母亲在身后轻轻地说。
◇◇◇
「只要起风,或许它就能重新飞起来了。」
「只要起风,它真的就能再飞起来吗?」
她的心狂跳,虽然问题的答案连安拉也未必知晓,她却莫名涌生出冲动,用手贴伏黝黑的船身,泛黄的帆,她俯下身来亲吻,再亲吻,一如拥抱情人。
「会的,Uzza。只要有风,它就会再飞起来,」她轻轻说,属于人类的黑眸闪动光泽:
「一定会的。」
◇◇◇
轰隆!
震动要塞的巨响把她从恍忽中惊醒,接著是刺目的火光。她和部落的族人已经在这狭小而幸存的要塞里躲了三天了,没有水源,没有食物。
没人猜到北方联军来得那样快,只怪王树立的敌人太多,尸身才刚在仪式里送进王陵,彼方便传来北精灵和沙蝎联手进攻的消息,半月内就灭掉了他们十多年来辛苦建造的要塞和沙帆,女精灵被掳走,男性则被屠杀,她对这惨剧却流不出半滴泪,只因泪早在这段时间里流乾。Uzza在她身畔颤抖,不时握紧她手掌,不知是安慰还是寻求温暖。
「主母,这里已经失守了,沙蝎挖开要塞基底,我们再不出去,就要被压垮了!」
她空洞地望著这要塞高阁,感受到周围气氛的紧张沸腾,脑袋却仍一片空白。无法忘怀半月前王的声颜,他在她膝前道别,精灵似乎总能知道自己的死期,金黄色的眼睛已辨认不出她的确切位置,她与王四掌交握,帮助他找到自己的秀发。令她讶异的是王临死前的遗言,他拂著那头人类的黑发,然后耳语:「等我走了,我们俩一起飞。」
「外面还有几艘沙帆,主母和小姐跟我走,其它人绕到西边引开敌人,快一点!」
沙石纷纷落下,差点压著她和Uzza,女孩在她身畔惊呼,她却一无所觉。原以为王早把当年的事当成嗤之以鼻的闹剧,他却在战火和军旅中悄悄记了起来。不是不认同,而是沙漠精灵的世界现实得太过沉重。当那双金黄色眼阖上的同时,她再也克制不住,那是她第二次为了不能飞而落泪,天知道她有多么想想跟著王飞走,但她还有Uzza,还有母亲的锁。
「Uzza?」
从回忆中惊醒,她忽然精神,这才发觉始终紧握的右手已然空了,Uzza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