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倒也不全為了懷念,扮成這模樣……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沉浸在哀悼自己與他人命運的漩渦中,獬角沒注意聽李鳳略帶深意的尾句。正想繞著小門的車道離去,未料兩人身後,竟忽地傳來一聲低呼。
「五少……爺?」
嗓音蒼老而纖細,卻足以讓獬角渾身一顫,踏出的步收了回來,驀地瞥過頭去,李鳳也跟著他回頭:「五少爺……是你嗎?五少爺?」充滿眷戀的叫法,似乎兀自不敢相信。
李鳳這才看清,屋簷下立著一位綠衣婦人,手持一把黃油骨傘,李鳳才注意到天空已飄下細雨,年紀約比獬角稍輕,明晰的五官布滿歲月的創痕,看得出來年輕時也該是個美人,一頭過早的白髮用木釵子梳起,半遮鬢髮下驚詫的目光。那是歷盡蒼桑、從地獄活過來的人才有的眼神,李鳳又瞥了他的宰輔一眼,兩人的眼神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少爺,天,真是你!妾身從背影就認出您了,您還活著,還活著!」
也不管雨勢漸大,少婦震驚地拋下湘傘,幾乎是用跑的向獬角撲去。獬角全身僵硬,連腳也無法移動分毫,直到少婦半跌地倒進他懷裡,口舌才稍稍恢復作用:
「黎……珠?」
怔愣兩秒,獬角才脫口。初時聲音兀自顫抖,而後也像少婦一般,摟著對方大叫起來:「黎珠?妳……妳不是早該流徙到黑水去?前些人我派人打探,他們說張家的人都……」少婦將頭頸埋入他懷裡,也不管大街上男女授受不親,扯著獬角的衣襟只是哭泣:
「有人買了我,有人買了我做奴婢!妾身二十多年來一直留在洛神,只是不敢張揚,怕又被人捉了回去。喔,天哪,五少爺,五少爺還活著……你長這麼大了,這麼大了……」連語句也碎碎斷斷,獬角顯也心情激蕩,摟著她只是不語,少婦好容易抬起眼來:
「五少爺怎麼活著?當年官家的人都說你問斬了,我想找你的屍身移葬家塚,可他們說找不著,燒掉了,我傷心了好一陣,只得拿了你小時候衣服做了衣冠塚……」
「有人救了我,把我的年齡給改了,就是那時在洛神做欽差的九王……」話到半途不禁一驚,瞥眼望向佇立一旁的李鳳。少婦黎珠也注意到另外有人,很快恢復警戒老成的眼神:
「五少爺,那是您的朋友?」獬角為難地望了李鳳一眼,囁嚅道:「這個,其實他是……」話未說完,卻聽李鳳爽然一笑,搖了搖手中湘扇道:
「獬角,我到兩街外的那家麗春院等你,要記得在早飯前回來喔。」
說著踏步急走,獬角連話也來不及攔,主君已然消失在夜色裡。黎珠望著李鳳背影,被磨得無甚光茫的黑眸竟透出一絲異樣,半晌俯身拾起油紙傘,復以充滿愛憐的目光看著獬角:「妾身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五少爺了。」獬角低下頭來,眼神也流露溫柔:
「我也以為……這輩子再見不著張家任何一人,或許老天爺……終究有些良心罷。」黎珠和他相視一笑,驀地瞥見獬角的斷臂,不禁大驚,撫著他殘袖道:「五少爺,你的右臂……怎麼回事?怎麼……斷了?」語聲又略帶哭腔,獬角怕她再挑情緒,平靜地道:
「沒什麼,斷了二十多年了,能逃得性命便是萬幸,受點牢獄之災又算得了什麼?」黎珠雙目流轉,兩行淚畢竟還是怔怔落下,只是不再激動:「五少爺,他們折磨你,是不是?」獬角面色更沉,幾乎讀不出情緒:
「都過了二十多年了,還提他怎地?」不自覺也咬緊下唇。黎珠抬手抹乾眼淚,微一頷首,終於神色如常:「少爺說是九王爺救了您,怎麼牽扯到九王?」獬角嘆了口氣,道:
「懷王一向愛才,我從前……在洛神頗有些文名,恰巧王爺當年在羽化一帶任欽差,督查江南水利興修事宜,碰上了張家抄沒的事,就動用關係作主把我年齡降了三歲,這才得逃大難。」黎珠點了點頭,忽然安靜地道:「妾身這幾年雖不聞世事,灰心喪志,但也知道內戰年間,懷王率軍起義,最後飲恨關外,給太子囚禁在京城裡。」
獬角何等機伶,立時讀出她話中之意。只是聽她盡用「起義」、「飲恨」等字句,也不稱李鳳為上皇,彷彿他還不曾奪得皇位般,不禁暗暗心驚:
「我……後來並沒有繼續服侍九王。」黎珠又頷了頷首,道:「適時務為俊傑,懷王時運不濟,沒必要陪著他送了性命,少爺的訣擇很正確。」獬角胸口一刺,不自覺狠叫出聲:「不是!是九王自己趕了我出門!我沒有叛他!」黎珠愣了一愣,似乎也訝於獬角的大反應:
「原來是懷王有眼不識英雄,妾身失言了。」語氣卻頗不以為然。獬角不等她繼續,插口道:
「黎珠,黎珠……這麼多年了,當年我十九歲,妳十八歲,才剛嫁與我為妾,我們多年輕!年輕到世上許多事,好像都單純的三言兩語便能帶過。可是現在變了,我們都變了,很多事情……已經不是對和錯兩個字能解釋得清。黎珠,這些年來我告訴自己,只要對自己好的事,能讓我好好活下去的事,就是對的事,至於世人怎麼想,我已無力去考慮了。」
他抿緊唇,彷彿又回到十二年前那一夜,他下定決心以背影面對恩重如山的前主,而他對著自己足跡大吼,那句子如淌血,到如今還猶言在耳:
『你會後悔的,張錯直,你這忘恩負義的殘廢!』
不可諱言的,服侍李鳳這十多年間,他並不是沒有後悔過(而且還常常後悔)。在和舊主交手的期間,有太多機會可以讓他再續前緣,李鳳也從不防他和懷王舊情復燃,任意把大權和決策交到他手上;或許就因為太過容易,所以他反而不知該如何背叛,直到九王兵敗,他始終未相助舊主一絲一毫。
說他無情也罷,或許是老了吧,他太害怕改變了。
「少爺?」
黎珠擔憂的嗓音喚醒了他,獬角這才大夢初醒。望著黎珠似曾相識,卻又明顯蒼老許多的面龐,不禁微微一陣心酸:「要是短歌還在,看到妳我重逢,不知該怎麼高興。」黎珠聞言微微一悚,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好半晌才緩緩推聲:
「五少爺,妾身聽說……屠家小姐還留在洛神。」
「妳說什麼?」這話可比什麼都讓獬角激動,二十年來累積的冷靜自持全拋一邊,獬角自雨中跳起:「短歌她……那小傢夥還在洛神?怎麼會……我以為她早配去了西域……」黎珠望著獬角激動的神色,黑眸閃過一絲複雜,隨即凝起了眉:
「妾身也不清楚,當年那狀況……五少爺也知道,亂得很,誰發配到了那裡、誰流放到遠地、誰問斬誰不必……人人忙著自救,又有誰顧得了旁人?表小姐她……聽說因為模樣生得好,被外城的富商看上,沒入府上做侍婢,這消息還是幾年前才打探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