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他按著李鳳的描述,找到了他幾乎認不出來的張宅舊址。
從回思中清醒,獬角繞過正門,從狗門到一旁的側院,整間宅子被封得密密實實,還貼上了官家的封條,封條上結了厚厚一層塵網,不知多久無人問津。獬角又嘆了口氣,他早已過了流淚的年紀,只是緩緩舉頭,對著曾經匾額高懸、風光一世的門楣開口:
「爹,娘……還有短歌,直兒回家了。」
顫抖的手觸碰塵封的小門,無視上頭的查封印,獬角試圖搖動生澀的栓,單臂和文弱讓他一籌莫展,他忽然心急起來,彷彿只要他打開這扇門,一切就會回到從前。家下人會提著燈,拿著大氅在門口迎接他,他的母親會遣人送碗蓮子給夜歸的他驅寒,而他會不可一世地喚來書僮,把他今天和友人飲酒興賦的雜詩謄抄成冊,隔天好呈給父親炫耀。
「私揭官印的罪不小喔,獬角。」
肩頭一顫。雖然知道多半會被跟蹤,經過一日一夜的冷靜,獬角也非當年血氣方剛的少年,對李鳳的話多加細思,也開始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
但聽見那好整以暇的聲調,獬角還是莫名一陣怒意;正想破口大罵,待得回過頭來卻又一驚,原來他的主君不知那根筋想開了,竟換了男裝重出江湖,一襲淡白的長袍印著疏淡自如的梅枝,長髮依舊隨風招搖,夜風下的他英姿爽颯,唇角帶笑,似乎已經觀察他很久,右手的扇柄輕輕擊著掌心;或許是太久沒見他這模樣,獬角竟比初見他女裝時還多懾了兩下:
「我就知道……你會跟來。」他嘆口氣。
「我知道你會讓我跟。」李鳳咧嘴一笑,笑的獬角又轉過頭。
無視臣下的反應,他逕自走到小門前,三兩下扯開封印和幾乎腐蝕殆盡的門檻,竟是把整個門拆了下來:
「陛下……」
「私揭官印事大,不過我除外,是吧?」
獬角呆呆地望著他,不明白他忽然讓步的理由。但理性終究抵不過思家的情懷,只又看了主子一眼,隨即舉步跨入門檻,說也好笑,明明早知是無人居住的空宅,獬角仍是引頸探了兩下,好像怕驚擾了什麼人,這才排開半人高的雜草向前走去。
入眼盡是淒涼的景象,園裡一棵活著的樹也沒有了,只有當年滅族兼抄家時留下的空箱子,和混亂中被撞得東倒西歪的石燈,耳房被燒了半邊,露出光禿禿的樑柱來;獬角用餘下的手輕觸楹上剝落大半的春聯,像愛撫情人般來回磨娑,半晌低低道:
「這是慶武十六年春,我親手寫的,」
露出懷念的神色,獬角眼神一緩:
「寫得是『春花春景逗春心,年關年夜聚世情』,那年我才六歲,我爹高興得什麼似的,到處拿去和他商人朋友炫耀,附近鄰居爭相傳抄,娘還叫人貼在宗堂門口;說是要等我大了,有了功名後再來祭祖重溫,呵,沒想她的話竟成真了。」他又輕輕道:
「陛下,妳知道嗎?我娘本來不用死的,他是主犯的外親女眷,按律只須發配為奴;但是縣府的錄事看上了她,想說同樣是為奴,留在縣上做人的妾也勝過流徙邊疆。豈料我娘自幼讀聖賢書書,為奴也就罷了,為妾那是不貞,反了一女不事二夫的戒條,因此抵死不從,那錄事一氣,謄抄上報的名單裡硬是將我娘列進張令德內眷,於是我娘也死了,陪著我爹一塊問斬在市上。」
靜靜聽著獬角描述,李鳳的眼神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學他一般撫摸聯上殘墨。獬角也不理他,只是舉步踏入室內,陳舊的地承不住人的重量,獬角身子晃了晃,似乎恍然無所覺,繞著廊廡在外堂踅了一圈,繞進空無一物的內室,當年抄家抄得徹底,就是沒抄乾淨也在靖亂年間給人巧取豪奪,竟連一點像樣的傢俱也不剩下。
要說有什麼還像家的東西,恐怕就只有書齋簷下的乳燕巢了。
「回去吧。」
任由他在整間屋子裡亂轉,李鳳本以為獬角少說也要看上一兩個時辰,還帶了棉被來想體驗野營的樂趣,未料他突出此言,不禁也微微一愕:
「回去?」
「回去吧。這裡已經沒什麼好看了。」
眼神異常安靜,沒有李鳳期盼的淚光,獬角的表情就像在京城查抄官員一般,冷漠不帶半點感性,任憑女眷和下人如何撲在腳下哀求哭泣,請求別讓他們骨肉分離;因此搏得大魔王的美名,連梁蕖和杜衡都膽顫心寒。
「回紅王府嗎?」幽幽的眸子望著獬角,像要從他沒有一絲抽動的五官看出些許端倪,李鳳試探。獬角了主子一眼,冷然一笑:
「我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
李鳳微哂,瞬間又回復嘻皮笑臉的模樣:「我以為你聽了真相後,會抵死不踏進王府一步,還帶了兩張棉被來耶,你真的不試試露營嗎?在自己家露營應該會很好玩……」
「這不是我家了。」
他抬首,無畏地望向李鳳笑意盎然的眸,瞬間截斷主子的笑語:
「我的家,早已經不在了。」
步出小門時外頭已是四更天,月牙在柳梢斜倚,說是沒什麼好看,竟也在這裡頭呆了許久。獬角深吸口氣,像要驅散腦中多餘的思緒,側首見李鳳又要開口,不願他再多問,只得搶先:
「你……怎麼穿成這副樣子?」
「獬角,我沒穿女裝你很失望對不對?」笑吟吟。
「不……我不是這意思。」媽的,他在恍神什麼,一開口就表錯情:
「我是說,陛下,你那來這些衣服?」李鳳笑道:「行囊裡本來就有男裝,有些地方女人是進不去的。」獬角和他四目交投,不知為何腦海裡自動浮現主子語笑嫣然的模樣,心中大驚,連忙將不當記憶抹去,半晌嘆了口氣:
「陛下,微臣有個不情之請。」
似乎有點意外,李鳳停下步伐道:「怎麼?」
「……你可不可以就維持這個樣子,不要再扮作臣的……女奴?」
「喔,那個啊,」聞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李鳳一撥落入額前的秀髮,目光竟忽地悠遠起來:
「真抱歉,我只是有點懷念而已。」
「懷念?」
「是啊,很久以前……我和純鈞都還小的時候,好像才十一二歲年紀吧,我們常這麼玩。」
「常這麼玩……」惡魔宰輔胸口一窒,腦中浮現某種不詳的畫面。
「就是說,唉,獬角,你都不知那多有趣。那時候年紀小,溜出宮不容易,純鈞和我就常偷了宮裡小婢的裝扮,然後彼此幫對方穿衣,又是抹胭脂又是弄頭髮的;這樣一扮起來,連東宮照顧我的奶娘都認不出,還一面問宮娥何時進了這對姊妹花,一面上天下地的找我呢!」
絕對是你強迫麒殿下的!絕對是!獬角彷彿看見那位溫順的攣生嫡子,在兄長的淫威下雙頰泛紅,一面淚眼汪汪一面被強制剝光,還給壓著插釵兼上粧。難怪這對雙胞胎驕子從小到大堅持蓄髮,畢竟自己還不是最不幸的人,獬角第一次為某位現已遠行的前輩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