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圖?我會有什麼企圖?」甜美的臉蛋盡是無辜笑容,李鳳攤手:
「還有獬角,你這麼在他們面前把我強拉進來,會被誤會喔。」
反正早已經被誤會到跳十次黃河也洗不清了!獬角咬牙:
「你故意讓滿府的人都知道妳的存在,還拖我一起下水,明著演戲,暗著是在監視我!你既不想我尋訪故人,又何必假惺惺的陪我回洛神?」此言一出,卻見李鳳臉色一斂,獬角似也查覺說得過分;離京太遠,竟一時忘了自己的身分,正想擠幾句話緩場,主子已先開了口:
「張錯直,你知不知道當年你家為何遭難?」
未料李鳳突出此言,盛怒的獬角不禁一愣。自拜倒在他麾下以來,李鳳充分發揮裝熟本能,似乎有意製造親暱的形象,對三位宰輔從來不喚本名,氣勢一餒,獬角垂下手來,雖然仍是咬著牙:
「不就是謀逆,我根本不認識張令德這個人,他是我遠房叔父,我六歲時見過他一面,只知道他和軍方作生意,很有一點成績。那時怎想得到有天會為他抄家滿門?」李鳳一哂,往牆上一靠道:「少來,你做宰輔這幾年,我放任你胡作非為,你會不趁機查清張家的公案。」
獬角放輕聲音,像是被抽乾了怒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無力感,若有似無地冷哼一聲:
「查自然是查了,能入手的多是官方資料,還不是一面倒。都說張令德當年奉旨作為供應軍糧官商,卻在緊要關頭按糧不發,押送的軍爺等不到糧草,急得只得一方面派人上報京師,一面另出高價向關外異族商人交涉,」
李鳳一語不發,只是靜靜聽著獬角說話:
「後來糧草是有了,但是價貴量少,又誤了時機,本來慶武二十年以降關防兵力便弱,裡面老人小孩不在少數,這一誤誤死了百多殘兵,會戰兵敗自也都算在糧草誤時上頭。上頭官兵一層推過一層,最後自然把罪全堆在無官無職的商人身上。」
「獬角,你不覺得奇怪?」李鳳望了他一眼。
「不覺得奇怪才有鬼。」狠狠咬牙,獬角記得那時他只想把自己舌頭咬碎:
「我雖和我叔父不熟,也知道張家人生意做的再大,到底不比那個什麼淩家,把兒子女兒盡往皇宮裡嫁(他沒注意到,此時李鳳偷笑了一下),小小一介江南殷商,那敢做調扣糧草這種叛國大罪?肆後我遣人親自到江南暗訪,才發現並非張令德故意不供糧,而是糧備得好好的,而獨佔江北一帶漕運的河幫卻忽然不肯運糧,」
他抿起唇,似乎也陷入困惑中:
「叔父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但江邊沒有半艘船,他再急也是枉然。上頭認定了是他的責任,日後他再怎麼跟官府講『找不到船』又有何用?而不論我如何調查,河幫人是江湖莽漢,本就和朝廷官方保持亦敵亦友的微妙關係,再加上年代久遠,問到的消息也都支離破碎,要不就空穴來風,沒一個確實。可笑我……好容易位極人臣之上,卻連個小小幫派也奈何不了!」
記得那時,李鳳凝視宰輔的苦笑,說出了令他驚詫莫名的話。
「那不是你的錯,因為他並不是小小幫派。」
「你說什麼?」
「你不覺得奇怪麼,傳聞三皇兄雖然受封紅王,但數十年來毫無建樹,昏庸懦弱,在這種世家大族各自為政的南方,按理沒有被威逼操縱,也該被人扔在一旁。為何靖亂年末,單單只是紅王上表效衷,江南世家便紛紛歸順,好像彼此約好了一樣,紅王有這樣大影響力?」
獬角不是笨蛋,他很快明白李鳳一串話的用意。
「你是說……」難以致信地搖了搖頭,獬角驀地抬眼:
「可是若是紅王府和江湖幫派有所掛鉤,甚至危及朝綱,你不可能這些年來一無所知,還放任他胡作非為……」
「我有說我一無所知嗎?」
一句話凍結獬角所有的叨絮,他心志本來敏捷,此時牽扯到國仇家恨,竟破天荒地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望著主君;李鳳慢慢揚起唇角:
「而且何止是掛鉤,根本是頂頭上司。獬角,你知道嗎?李家人的血液裡有種不羈的天性,說是獸性也罷,三皇兄年輕時,和我許多兄弟一樣,一手的好工夫,又生得一副好長相;早年一把劍一壺酒,不知道掀起多少江湖風雨 ,騙走多少江湖女兒心。他對羽化情有獨鍾,那時整個宓江以南,只知有劍俠李幽安,不知有三殿下。」
他頓了頓,又冷冷一笑:
「喔,對了,他那時不是用本名,和李家人素習一樣,喜歡以劍名為字,鹿蜀皇兄曾以『勝邪』為名,三皇兄便是『太阿』。」
「那麼……受封紅綃也是……」
「因為這麼多兒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夠格坐鎮江南,也只有他指揮得了江南各幫……可能還有其他原因,但先皇還沒有昏庸到派一個一無是處的人鎮壓江南。」
「為什麼……」
記得當時他緩緩坐倒灶上,十二年來的疑慮、痛苦和掙扎,還有那一顆隨年歲而磨蝕的仇恨之心,再次張牙舞爪地撲上心頭,沒想到自己十年來多方揣測的罪魁禍首,竟又繞回他本該深惡痛絕的同一家人身上,幾乎令他渾身發抖:
「這種事,我一點也不曉得……」李鳳不等他續言,插口道:
「你當然不知道,這種事從前只讓上皇一個人知道,先皇死後,唯一知道秘密的人自然變成我。」
當時他聞言驀地抬眼,只覺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氣浸透心脾,也不記得是否有對主子大吼:
「你什麼都知道,卻一點消息也不透露給我?」
李鳳淡淡一笑,不涼不熱地道:「你要我在我所有親愛的哥哥都迫不及待想幹掉我的時候,去掀一個執掌江南勢力的王者老底,好讓他加進來一起反抗朕?」
獬角霎時語塞,那時他心亂如麻,雖然知道世事不會如此單純,心底卻響起一陣無法抑止的吶喊,這是陰謀,是那家人的陰謀,是個精心設計的套子,他叔父完全是代罪羔羊,他的家人也是代罪羔羊,他的人生是被冤枉給毀掉的,是冤枉的,冤枉的……
所以呢?
所以他可以請媧羲下詔,讓張家沉冤昭雪?獬角不天真了,他從年輕就不是個相信正義的人,就算李鳳真肯為了他和紅王翻臉,流過的血,斷去的臂,要他去和誰索還?
「我不知道當年為何有人要陷害張家,又或者主要目的不在張家,另有什麼重大陰謀。但是你要記住,做事的人既能讓張家滅亡,就不會讓任何可滋證明的蛛絲馬跡留在世上,張錯直,你是本該消失的人,是他們股下一根針,而現在這根針自己鑽到了眼前,你覺得……」
他沒有仔細聽他的主君警告些什麼,只知道茫然地奔出客棧廚房。
忽略圍觀的人異樣眼光,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就和當年寫賦的人一般,他想找個乾淨、離俗,有清泉池塘的所在,或許在那裡,他會邂逅仙人;讓他回到童騃時,在戲臺上看人搬演『洛神祭』一樣,那翩翩起舞的男角,依照戲班子傳統反串少女,而那時的他是如此單純,滿心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像宓妃一樣,和心愛的人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