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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45)+番外

憤恨地將紙傘望地下一擲,獬角有落淚的衝動,可惜淚早已乾涸,他只能無聲地仰天長嚎。黎珠望著他,語氣依舊平靜:「五少爺,你記不記得,當年朝廷的詔下來後,我和你說了些什麼。」

獬角微微一怔,當年族刑的詔示迅雷不及掩耳,大批官兵湧進張府,看見人就抓,看見財貨就查封,整個府邸都是哭喊聲,整個家裡都是散落的綾羅。還記得當天他和某位淩家繼承人赴酒樓暢飲,兀自吟詩談畫,黎珠從街上釵橫鬢亂地狂奔過來,不顧滿街詫異的目光;那天也下著煙雨,江南經常都是這種雨,黎珠撲倒在水窪裡,仰著小臉朝欄後的他悲泣:

『五少爺……你快跑……你快跑!叔父的事發了,朝廷要抄我們的家!』

還記得當時他驀地站起,腦中亂成一團,遠方傳來官兵的吆喝聲,大約是聞風追來這裡。當年他不過十九歲書生,滿心的之乎也者,遇上這種事情只能手足無措,倒是他的同伴很冷靜,那人一向冷靜,這也是他痛恨他的地方:

『你怎麼打算?』他慌得一片茫然,望著淩家繼子只是發呆:『什麼……怎麼打算?』對方越過欄杆看了逐漸逼近的官兵一眼,緩緩道:『要不要賭一把?』

他一愣。『賭……什麼賭?』他的同伴把手往桌上一放,唇角泛起孤傲的笑:

『一二三四五六……就勸你學武要趁早,欺負你手無縛雞之力,竟只派了六個人來捉你。怎麼樣,要不要幹?憑我的武藝,六個人大概五分鐘。』當時他驀地站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你要攻擊官兵?』淩家繼子也站起身來,慣畫的十指修長又白皙,實在看不出有半點能耐,他卻親眼看過他徒手撂倒滿臉橫肉的十尺大漢:

『所以我問你要不要賭一把。』他搖了搖頭,叫道:

『你瘋啦!這是抗旨,要殺頭的!』同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現在被他們抓去,也是殺頭,難不成你覺得上刑場比較帥嗎?』當時他渾身發抖,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人般瞪著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是你啊!你是淩家的人,還是繼承人,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助我逃亡,那麼連你也……』樓下傳來黎珠的悲鳴,急促的腳步和食客的叫喊,顯是官兵已迫在眉睫,有人大喊:『張令路之子張銘誠是不是在上面?我奉皇命將你緝捕,還不速速出來?』

『這個嘛……反正我本來也待不住那個家了,成了朝廷欽犯,我家的人多少也該放棄我這兒子了吧?』

獬角永遠記得那時他的神情:孤高、冷傲,獨來獨往卻又充滿人性,在那瞬間他就決定,他決不成全那個人的浪漫,他不要欠那個人任何東西,這點即使獻出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於是他舉起桌旁的凳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同伴肩頭一砸。

他很高興生平第一次見淩家繼子露出驚訝的神情,其實以他倆的實力差距,對方再怎麼都能避開這一擊,但是他卻選擇中招,然後在官兵上樓那刻頹然軟倒。他聽見自己已然微狂的聲音,迴蕩在酒樓裡:『想捉我邀功,淩藤黃,就憑你,門都沒有!……』然後就是一湧而上的銬鍊枷鎖,將他年輕的歲月狂風暴雨般淹沒……

「五少爺?」

黎珠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定定看著她,如此才能成功掩示眼角不合時宜的潮:

「妳……說些什麼?嗯,對了,妳是對我說了些什麼……」他記得當他滿身狼狽地被拖出酒樓,在樓下看見同樣上了銬的黎珠,這勇敢睿智的侍妾不知那來的力氣,竟甩脫官兵撲到他身前,昨晚他們新婚燕爾,才纏綿過熟悉的唇驀地貼在他頰畔:

『五少爺,我會報仇,我一定會報仇……』官兵粗暴地將她拉開,還以為她們倆臨別情話,不少人在背後淫穢地取笑。他卻愣愣地望著小他一歲的小妾,那是他從不曾見過的狠毒與堅強:

『不管用什麼手段……不管花多少時間……黎珠一定會為五少爺報仇……為張家出這一口氣!』

「報仇……」喃喃覆誦最後的誓言,獬角驚訝自己還記得一字不漏。或許是當年的她太過猙獰,才會如此地刻骨銘心。黎珠低下首,眼瞳在散亂的鬢髮下熠熠生澤:

「五少爺,你知道這些年來,妾身被什麼人買去了麼?」獬角心中一跳,重新拾緊了傘問道:「什麼……人?」黎珠的唇角又勾起笑,那瞬間獬角彷彿聞到血腥的味道:

「有個專事刺殺的地下組織買了我,這些人來,妾身都在為他們工作。」

獬角大驚失色,忍不住抓住她肩頭:「妳去……殺人?」黎珠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既狠辣又帶點欣慰,似乎很高興獬角終於有了表情:

「不錯,不過五少爺放心,黎珠還沒有忘記夫人教導。那個組織頗為神秘,只接受達官貴人皇親國戚的委託,殺的人也不及平民百姓,讓他們狗咬狗,卑劣地死在一塊而已。」聽見這樣的形描,獬角驀地浮出一個由來已久的名字,當年龍翼上皇據李鳳所稱,就是死在這樣的刺客集團手裡:

「黎珠……所以妳動手殺人?」聲音不由發顫。黎珠搖了搖頭,忽然在懷中翻了一陣,取出時竟是一把明晃晃的中空短刃,泛著噬血的光澤,和那粗糙瘦弱的小掌極不相襯:

「那組織分工甚密,為了安全起見,彼此間也不知道另一個人幹的事,只要『黑函』下來,就須依令行事。妾身僅負責情報工作,可惜十六年前我另有任務,沒機會看著那個老匹夫悲慘地死去,果然老天有眼,正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不理會獬角的震驚,黎珠忽地將短刃壓到他手裡:

「然而這次,是上天給五少爺的機會。」

不自覺地握緊冷冷的刀柄,獬角驀地抬首。「妳說什麼?」

黎珠臉上乍現陰鶩,那神情令獬角也不由得退了一步:「那個人既敢孤身一人,和你遠赴此地,又十分信任你,就算他武藝再怎麼好,也難防枕邊偷襲,五少爺,這才是你該做的事。」

獬角在黎珠說起「枕邊偷襲」時驀地臉上一紅,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凝起眉:

「黎珠……我不能這麼做!我……」黎珠卻驀地抬起手來,在他粗糙的唇上一按,雖然歲月已將他二人磨蝕的衰老,黎珠的指尖卻還留有當年的暖意,如此舉動令他心中一亂,便避不開對方突如其來的啄吻:

「黎……」唇乍合即離,黎珠已屆中年的臉竟也微泛紅暈,她吶吶地後退兩步,眼神又復堅定:

「五少爺,我們的時間全陪給了這場災難。你並不是背叛他,只是索討回你應得的東西。」她望著他,聲音忽然變得無比柔和:

「少爺,妾身知道你的,即使你再怎麼掩蓋自己,妾身都相信您還是當年那個善良、誠實的五少爺。您知道什麼才是對的,什麼才是錯的,那個人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多少家庭在他手上飛灰煙滅;端看他對付自己同胞兄弟的手法,就知道這個人不能長共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