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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44)+番外

「婆娘,那書生是不是和那姑娘認識啊?」

那大婢卻站得挺直,目送獬角的眼神流露幾許惻隱:「傻瓜,你們男人就是這樣,凡事少根筋。」男子被罵得沒頭沒腦,不服氣地道:「什麼少根筋?俺好得很哪。」大婢掉頭瞅了他一眼,忽地將袖子一甩,在他臉上拍了一下,隨即扯著他進門:

「我可是警告你,人家說夫妻是做一輩子的,我沒死之前你可不許先去死,聽見沒有?聽見沒有?說聽見了,哎,你別躲啊,你這死老頭……」

◇◇◇

「五少爺……等等,五少爺,您要去那裡?」

總算在洛水河邊追上獬角,黎珠雖然克苦耐勞,卻也是個女人,再說獬角頭也不回地大步快走,竟連個停歇也沒有。黎珠看得心驚,在楊柳樹下也顧不得嫌隙,扯著他衣袖強他停下來。

「五少爺,妾身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要妾身當時有能力,肯定不會讓表小姐……」

「妳道什麼歉?」獬角的語調卻令她一怔,抬起頭來,正巧對上他冷漠如死水的目光:

「又不是妳害死短歌的,妳道什麼歉?」黎珠一時語塞,伶俐的她竟首次答不出回句:「妾身……」獬角忽然冷笑兩聲,抬手攤開五指,竟任由春風捲走手上的紙籤。黎珠驚呼一聲,剛要伸手去救,泛黃的紙籤已隨風遠遁,吹入洛水河面,化作滿河的殘瓣裡,一如逝去的過往:

「五少爺……你……那是表小姐唯一的遺物哪!」

「人都死了,還留著她東西做什麼?」又是一聲冷笑,黎珠驀地抬頭定定看著他,想從獬角冰冷的眼神中看出什麼來,卻發現那雙眼中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光景,她竟看不出半分漣漪。黎珠於是抿了抿唇,撫著柳花瞥過了頭:「五少爺,你變好多了。」

「人都是會變的,妳不也變了。」這話說得黎珠又是一愣,卻聽身後傳來腳步聲,竟是獬角就要轉身離去,黎珠一驚之下又撲上前,這回扯住了他衣襬:「五少爺,你往那裡去?」獬角冷冷一笑,陰著嗓音道:「我去什麼地方,還要向妳報備麼?」

黎珠咬緊了下唇,收回手道:「五少爺,你要回去找那個人麼?」獬角聞言微不可辨地一顫,隨即恢復泰山般的冷酷:「否則呢?不成和妳一道去當奴婢麼?」黎珠忽地抬起頭來,神色異常冷靜:「五少爺,您做了朝廷的官兒麼?」

獬角當年被鹿蜀所救,在他麾下作一介清客,其時他還算是個童生,在庠校裡用的是學名,親朋好友所知所喚也是那個名字。後來鹿蜀替他取了字,又問他要不要換個假名,當年的他心高氣傲,兼之滿心怨毒,乾脆拿了成年後才會啟用的族名來充數;

李鳳常說東土人類真無聊,一生中名字別號多到自己都記不住,最少用的反而是最正式的諱,獬角以本名做假名便是這道理。

名和字都煥然一新,彷彿人也就跟著更生。這些年來,連他也覺得自己再不是那個吟風弄月的富家少爺。在京城位極人臣,天下都知道有張中丞,但誰也不會把大魔王和二十多年前被抄家滅族、風流倜儻的「羽化雙秀」聯想在一塊兒。至多那個政敵偶然掀出老底,在奏章上喊喊也就罷了。

「做官兒便做官兒,那又怎麼樣了?」獬角冷哼一聲。黎珠凝視著他,像要從他腦殼裡看出真實的想法:「剛剛那個男人……也是朝廷命官?」獬角淡淡道:

「怎麼,倒連我的交遊也管起來了。」黎珠忽地掉頭望向洛水,漫不經心地悠悠道:

「妾身只是從沒見過皇親國戚,更沒見過上皇,會好奇也是當然的。」

獬角渾身一震,退了兩步望著黎珠:「為什麼……妳……」一瞥眼卻見到他昔日的妾唇角微揚,美目裡全是狡猾的精芒,這才醒悟自己上當:

「妳安敢試我!」黎珠斂起笑容轉過頭來,臉上詫異卻也不小:

「當真?五少爺……那人當真是……那個上皇?」

懊惱地咬緊下唇,他一到故鄉就變笨,不是羽化的空氣有問題,就是被跟他來的那個笨蛋傳染病毒,竟讓他被一個侍妾耍得團團轉。「是又……怎麼樣?」天空又飄起細雨,黎珠身子微微發顫,兩人都無心撐傘,只是任由江南的煙雨模糊彼此的視線: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的人會來這種地方?還和五少爺在一塊兒?那個太子他……」獬角冷冷截斷她話頭,道:「請妳稱呼他為上皇陛下,早在十二年前,他就不是太子了。」黎珠聽出他話中之意,眼神一下子銳利刮人,彷彿難以致信地瞪著獬角,凝眸深處燃起火燄:

「五少爺,你護著那個人?」

獬角見她抖得厲害,心下也放軟了些,從她手中接過傘撐開,忍不住嘆了口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不護著陛下要護誰?」黎珠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揮開他撐傘的手大喊:

「少爺!那個人害死了我們一家人哪!」

眼角微不可聞的一抽,獬角幾乎是立時反駁:「那是他父親幹得好事,當年他才八歲不到,那懂得這些事?」黎珠詫異地望著他,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父債子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少爺怎能如此不智?」獬角被她盯著,不自在地瞥過了頭:

「冤有頭債有主,總不能一個人做錯了事,就把天下人都牽連上了。」黎珠忽地大吼:

「那麼我們呢?為什麼牽連上我們?當年有人問過我們做錯什麼沒有?憑什麼一個不認識的親戚犯了錯,就要我們陪著下地獄?有人問過我們沒有?有人原諒過我們沒有!」

獬角沒有回話,視線已飄移到遠方,他沒有勇氣正視昔日的侍妾,即使當年曾經如此親密,甚至同床共衾,獬角得承認她們從來沒有將心交給彼此,或許從不曾交給任何人。

「所以說你背叛了恩人,投靠了太子,是這樣麼?」

黎珠連「少爺」敬稱也免了,口氣寒得似冰。獬角不由得一顫,這話紮中他心中那根刺,沒有錯,與其說因為龍翼的錯誤遷怒李鳳,他更無法釋懷的是李鹿蜀,雖然算不上是知己,甚至還有些不合;但是沒有那位賢九王,他早在二十多年前便悲慘屈辱地死在獄中,連點殘渣都不剩下:

「九王救你提拔你,你卻反過來助他的敵人,看著他兵敗如山倒,看著他在囚禁中了此餘生!銘誠,你讀得好聖賢書哪!」

「銘誠」便是獬角的乳名兼學名,聽見睽違的舊名,獬角止不住胸中翻湧,終於大叫出聲:

「那妳要我怎麼做!」街上行人紛紛佇足,見他們一男一女爭吵衢間,以為不過尋常夫妻口角,訕笑一陣便又離去:

「黎珠,妳要我怎麼做?當年我被李鹿蜀趕出九王府,他還派了刺客三番兩次殺我!那時候妳口中的萬惡太子勢單力薄,但他卻肯把性命交到我手中,卻肯重用我!這些年來他從不視我為罪人之後,事事垂聽事事倚重,你叫一個讀書人去那找比這更好的機會?李鹿蜀是我什麼人,他待我好也就罷了,我憑什麼為他鞠躬盡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