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當沒事?你不是打小就在柴房裡工作?那時那個官家小姐硬是不從老太爺,還被老奶奶喝令關進柴房,關了一天一夜,還是你看的守,你倒給忘了!」那男子總算抬起臉來,叫道:「原來是那件事!啊……這麼說起來,是有那麼一位漂亮姑娘沒錯。」大婢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就記得人家漂亮。」
一旁獬角卻越聽越是心驚,也顧不得避嫌,衝上去握緊了大婢的手:「然後怎麼樣了,她究竟是不是姓屠?」大婢被他抓得疼,忙摔開了手道:
「我當真不記得了,當家的,她究竟叫什麼名字?」男子搖了搖頭,臉上泛起些許憂容:
「俺想想……那時候老太爺好像要喚他做秋月,和那些什麼春月、夏月還冬月的正好湊一組兒,」男子剔了剔黃牙,又道:
「可那官家小姐就是不要。唉,那位姑娘生得倒嬌小,氣倒是很倔,她說她不叫這麼俗氣的名字,如果非取個婢名不可,她寧可叫什麼……什麼來著?俺記得有什麼……白雪公主、拉芬采兒還是仙度瑞拉之類的,要不然叫她短歌也行。咳,那有婢女叫這種名字?」
獬角只覺腦中「轟」一聲,渾身如遭雷擊,唇哆唆了兩下,幾乎無法站穩,黎珠忙上前扶住了他,掉頭又問那對夫妻:
「姊姊,那麼那位……短歌小姐,後來怎麼樣了?」
那大婢忽然轉過頭去,和男子對看了一眼,兩人臉上都顯出為難之色。那大婢囁嚅了一下,潤了潤唇道:「這位妹妹,妳和那位官家小姐是親戚麼?」黎珠望了面色慘白的獬角一眼,擠出笑臉道:「我們是受人之託,那位小姐的表親住在北疆,沒法親自來打探,所以要我們來問一問。」
大婢嘆了口氣,搖首道:「都過了二十多年了,她表親也真狠心,這時侯才來探問。」這話說得獬角又是渾身一顫,一旁男子展開滿口黃牙,也嘆起氣來:
「說起來那事還鬧得挺大,老太爺……當年是風流了點,但也是個好人。見短歌姑娘流落在外,似乎又和她父母有過一面之誼,是以買了她回來,想說給她給名分,也好給她個安身立命之所。」獬角喃喃插口:「你們老太爺……當年幾歲了?」那大婢掐指算了算,道:
「老太爺是寅卯年仙逝,享年七十四,那時大約是五十多歲罷?」
獬角咬緊了下唇,竟是輕輕笑了一笑,自言道:「那年短歌還沒滿十四,總吵著要嫁過來,我娘還說她太小,要等上一年呢。」那男子似是沒聽見獬角說些什麼,逕自又道:
「可那位姑娘忒也……不識好歹了點,老太爺待她怎樣好,她就是不理不采,太爺用點強,她竟拿茶水把太爺給燙傷了,氣得老太爺把她關進柴房裡好幾次,有回一關關了三天三夜,還是俺扶她出來,可憐人都瘦了一圈。記得那時候俺還跟她說,姑娘,妳是何苦,就從了太爺,太爺是個好人,會一輩子讓妳吃好的穿好的,這種福氣俺修三世都修不來咧。」
獬角冷冷撇起唇角,道:「你記得她怎麼回答你?」男子又抓了抓鬍腮道:
「俺記得,可總是聽不大懂,那位姑娘身體虛得很,卻還記得跟俺笑了笑,她說:『這位哥兒,你別操短歌的心,我要等我的王子來接我,在的王子來接我之前,短歌是不能嫁給大魔王的。』俺聽得一句不懂,什麼王子大魔王,大概是官話唄?」
獬角緩緩闔起了眼睛,似要平復什麼即將翻湧出胸臆的東西。黎珠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覆住了他充滿粗糙的手背,獬角卻搖了搖頭,睜開眼來深吸了口氣:
「後來怎樣?」彷彿已然知道結局,獬角異常平靜。
「後來……太爺實在忍無可忍,叫人餵了那姑娘藥,把那位姑娘……這個……送進了房,短歌姑娘就在那夜和太爺成了婚。」卻聽久未發言的大婢低低地驚呼一聲,不自覺地握緊丈夫的手:「原來是這樣麼,我還以為是短歌姑娘自己想開了。」那男人搖頭嘆了嘆,道:
「男人的事,妳不知道的多著。」那大婢啐了他一口,臉上卻禁不住泛起紅暈。黎珠和獬角皆面無表情,獬角更是冷得像座冰山:「那之後呢?」
男子忽地低下了頭,大婢也微現哀容,兩人扯著的手緊了一緊。
「第二天早上房裡聽見有人喊新夫人不見了,我那時睡在柴房裡,聽見就衝了出去,卻發現門上釘了張紙籤,俺那時沒細看,只跟著眾人跑,才發現大夥全聚在偏房一口井邊,有人大叫著找到了,有人綁著繩子下去井裡,撈上來的卻是具屍體……那姑娘終究還是沒法想開。」
沈默持續了很久很久,那對奴婢夫妻顯得有點尷尬,彼此扯了扯對方衣袖,都要另一人說些什麼,小動作全給黎珠看在眼裡,直到獬角自己又開了口,聲音一般地冰冷安靜:
「那姑娘留給你的紙籤上……寫了些什麼?」
那老奴「啊」地擊了下掌,脫開妻子的手道:
「您不說俺還忘了,俺壓根不識字,那紙上全是字,好像是從什麼書上撕下來的,俺後來拿了去問書房打雜的,他說他也只認得下頭那姑娘手寫的字,好像是什麼『願代交王子哥哥、魔法師藤黃哥哥和初辭大天使姊姊』。俺一直收在身上,只是收了十幾年破銅爛鐵,竟給收忘了……」
他妻子又擰了他一下,那男子在身上大大小小破袋子裡翻找良久,才翻出一張泛黃的紙籤,登時臉露喜容:「是啦是啦,就是這個,小哥,您和這姑娘有緣,這下她遺願有託,俺也放心點。不過不知道那些什麼王子魔法師是誰人就是……」
不等他囉皂,獬角夾手奪過那張紙,彷彿害怕將他弄破,五指竟也顫抖起來。黎珠看過去和他一到瞧,卻見那確實是張書頁,似從什麼書上撕下,文字被截了半,開頭寫到:
「於是傷心欲絕的人魚公主,本想殺了他們,好重新回到大海裡重獲自由。但是她不忍心,最終她走向她懷念的大海,對著月光,最後一次凝視著王子的睡臉,然後輕輕說:『即使化成海中的泡沫,你依然是我最喜歡的人,做為人類,我並不後悔,我的王子』……」
下頭還有眉批,最後一段對白被朱筆圈了起來。看得出來拿筆的人當初是顫抖著,以致圈得危危顛顛,蓋掉了半片字跡,黎珠看見左下角小小的墨筆丹青,那是一位少女,在逐漸沉沒水裡闔上眼睛,宛如跳井自盡的姑娘,在最後一刻,臉上仍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俺實在不懂那是啥意思,連給最有學問的門房先生看他也說不懂,先生,您看起來頂有學問,您懂這姑娘寫些什麼?唉,這姑娘處處透著古怪,可惜這麼早便仙逝……」
才說到一半,抬頭卻已不見了人影,夫妻兩俱都呆了一呆,獬角竟捏了那張紙轉身就走,速度快得連黎珠也來不及攔:「少爺……五少爺,你等一等!」一面喊一面追了上去,留下錯愕的夫妻檔,那姓馬的又搔了搔鬢髮,望著兩人背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