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蝶(13)
事到如今,该是了断的时候了。与其死在锄奸队同伴手里,还不如早日自求一死,也免得白白浪费了组织里的人命和经费。
另一头,藤原却毫无觉察,他在廊下斟茶,看着庭外的梅花。
“京都应该下雪了吧?”他忽地道,“想回去看看吗,芸?”
她怔了一下,停住手,转头看他。
京都……那是多么遥远的回忆。这些年,从故乡到东瀛,又从东瀛到平津,一路走来,穿越了那么多的血和火,那一段无忧无虑的留学生活,如今看来简直似是前世的事情了。
“我下个月就要回日本述职了,”藤原坐直了,眼神变得严肃,看向了她,“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北平——芸。跟我一起走吧!”
“跟你回去?”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讥诮地笑起来,做你的情妇?”
“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芸,你若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他凝视着她,语气斩钉截铁,有着军人下指令时的断然,“我说过,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如今我是藤原家的大家长,就算是做外室,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歧视和亏待。”
她嘴角动了动,没有回答。
“跟我去日本吧,芸!”藤原走了过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也没有一个值得你留恋的人了。不跟我走,你还能怎样?”
他拉起她冰冷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握紧。
——这个熟悉的动作,瞬间令她微微一颤,想起了多年前京都的那场大雪。
那时候,乱世尚未真正开始。他们两个人都是学生,在京都相遇,便以为遇到了一生所爱。
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圆山公园。
在渐起的暮色里,两个还在读书的年轻人手牵着手,同打一把伞走过木桥,循着幽香去看湖心亭中的梅花——夜不深,人迹却稀少,整个公园都很安静,仿佛成了他们两人的私家园林。他们携手在雪中漫步,一路彼此都没有说话,听着雪簌簌落于纸伞的声音,心里静谧而充盈。
冬日傍晚,天黑得早,周围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八阪神社的烛火还亮着,明亮而温暖。
他拉起她冻僵的手在火上取暖,从背后拢住了她的双手,微笑着合掌:“来,一起许个愿吧。”
那一刻,她在他的掌心里合上双手,郑重许下心愿:是的,她要和身边的这个人永远在一起,哪怕为此违逆父母,背弃家族,不能再返回故乡,也在所不惜!
可是……后来呢?谁能料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在她下决心为他和家庭断绝了关系的第十九天,他找到她,告诉她自己作了最后的决定:因为家庭激烈的反对,他不得不另娶名门之女,但他是爱她的,希望她不要因此离开他。再熬个几年,等来自父辈的压力减轻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他在那一刻甚至当场落泪,然而爱娇爱哭的她却居然忍住了眼泪,沉默着听完了他那些话,低了低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沙扬娜拉”。
——没有哀求,也没有留恋,一转身从此便是天涯。
出身名门的她是清高而决绝的,然而,严酷的现实却也接踵而来。
失去了家里的经济援助,她不得不去居酒屋和歌舞伎町打工,最后还是无法支付昂贵的学费,在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被迫辍学——和他分手后,她的人生便彻底改变了。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从云端跌了下来,流落异乡,尝尽人情冷暖。
但,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刻,她也从未动过回去寻求他帮助的念头。在她内心,那天一别就是永诀,即便日后也许还会再度相见。
在流落异乡一年多后,她遇到了龙心一。
他在居酒屋那些浪人的手里替她解了围,让她不至于被人欺辱,沦落风尘。在她大病一场,几乎独自死在阁楼里的时候,这个医科学生不顾传染上伤寒的凶险,日夜照顾着她,直到她从鬼门关回来。
“为什么不回故乡去呢?”他曾经问她,她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说话,视线落在了桌子上那一本白居易诗集上。那个医科学生翻开了那一卷诗集,看到了里面最旧的那一页,微微怔了一下,恍然——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那一页上,全是斑驳的泪痕,层层叠叠。
大病初愈,她提出要搬过去和他同居。那只是出于报恩之心而想以身相许,然而出乎意料,却被他给拒绝了。
“国难方起,何以为家?芸,跟我回国去吧!”他对她道,“我也将弃医从戎。”
是心一将她从自怨自伤的泥潭里拔了出来,让她知道世界何其宽广,此刻列强环伺,祖国又处于怎样的危难之中——天下将倾,生灵涂炭。与此相比,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哀恋情殇又算什么?
她和他并肩走上那一条充满荆棘的路,一天天地为另一种事情而奋战,终于将那不堪回首的一页翻了过去。她又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七·七事变之后,她在樱花盛开的季节离开了东瀛,跟随龙心一回国,投身抗日活动。
至此,昔日京都樱花树下的那一对恋人终于彻底在洪流中失散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你知道我当初在神社许了什么愿吗?”回忆的恍惚之中,耳边却响起藤原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我那时候对神说:我希望能和身边的这个女子共度一生,相依相伴,直到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
邵灵芸在他的声音里颤抖起来,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根稻草,根本无法自控。
“当初是你放弃我的。”她喃喃自语,似乎在加强某个信念,重复,“你……你把我扔掉了。”
——是的,那么多年来,每次有软弱自怜的时候,她都会反复告诉自己这一点。只要想着当年是他离弃了自己,她就觉得心灰如死,再无丝毫幻想眷恋。
“此一时,彼一时。老天让我们在北平重逢,就是为了给我们第二次机会。”他看着她的眼睛,再一次重复,“芸,跟我回京都去,一切都还来得及!留在这里只能死在锄奸队手上,你觉得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她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失败了。而在这个只看得到成败结果的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苦心,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付出过的代价,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叛徒汉奸,甚至连她为之牺牲性命的组织都舍弃了她——就如当年藤原抛弃她一样!
在这样动荡的乱世里,一个人的生命微小如草芥,但草芥也有草芥的心和尊严。
事到如今,她又到底想要怎样地活着和死去?
不知道想着什么,沉默了许久,她才开了口,声音艰涩:“你……可是真心?我跟你去了日本,你日后会不会因为我是个支那女人而轻视于我?”
“绝不。”藤原断然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