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蝶(14)
“那么,你的那些亲戚、同族,乃至同僚呢?”邵灵芸苦笑,“他们一定会耻笑于你,也在心里看不起我。”
“怎么会?”藤原凝视着她,慎重许诺,“我现在是藤原氏的大家长,我保证谁都不敢看不起你。”
“好!”她咬了咬牙,点头,“我愿意跟你回去。”
顿了一顿,她抬头与他对视,一字一句提出了条件:“不过,跟你回去之前,你必须给我一个公开的、盛大的订婚仪式,邀请所有北平有头有脸的人出席——以此表明你是认真对待我的,任何人不能轻视。”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藤原沉默了片刻,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伸出手去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似乎是撑到此时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软弱地垂下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她的手心里,那一颗圆球已经揉捏得变了形,沾满了细密的冷汗。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此刻拥着她的那个男人眼神也在复杂地变幻,除了喜悦和满足,却也隐藏着一层杀意——
是的,这个订婚仪式必须隆重,不仅是为了芸,更是为了他自己。在回到东京之前,他要立下更大的功劳,而芸的这个要求正合他的心意。
他要将那个暗中作乱的锄奸队引出来,一网打尽!
Act- 4
1939年12月3日,寒风呼啸,阴云密布。
沈盈整理完了所有病历档案,将手在冰冷的消毒水里泡了五分钟,之后搓着冰冷的手指尖,呵着热气走出了实验室,在走廊上和一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沈医生,有人找!”小周跑进来,带入一股寒风,“在您办公室里等。”
“谁?”沈盈有些奇怪,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走进了办公室。
前几日她已经递交了辞职信,即将离开北平去成都与父母团聚,入职内迁的华西协和医学院附属医院。这边的工作早已交接完成,所负责的病人也转给了其他医生,这几日闲得很,还会有谁来找自己呢?
办公室里灯光并不明亮,她的位置上果然有一个女子,正趴在桌子上看着什么入了神,竟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一头乌黑的秀发上压着一只花丝穿珠的发簪,闪着点点珠光。
“芸?”沈盈看清楚了那珠花,忍不住惊呼。
“呀,盈表姐,你回来了?”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多日未见的邵灵芸。她看起来似乎气色好多了,面容不再那么苍白,眼神也清亮了起来,简直是恢复了少女时期那种光洁柔和。
“真是好怀念。”邵灵芸叹息,指着那张两人在北海公园的合影,“七年了……那时候的我们多开心呀,好像不知道世上还有忧愁似的。”
沈盈皱着眉头打量着,发现她穿戴依旧华贵,不由得态度冷了下来,话语也如手术刀般毫不留情:“来这里有何贵干?难道你又想死?如今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她说的尖刻,邵灵芸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似是泫然欲泣,然而忍了忍,却又绽出一个笑容来,打开了手袋:“我是来给表姐送喜帖的——”
“喜帖?”沈盈吃了一惊,发现对方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钻戒,硕大的钻石在暗淡的室内熠熠生辉。
“我要嫁给藤原了。”邵灵芸微笑,“这个周末在中央饭店摆酒。”
“嫁?”沈盈不敢相信地看着喜帖,大红洒金的纸上分别用日文和中文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正是藤原英男和邵灵芸。她在一瞬间有些恍惚,抬眼看面前的人,有点口齿不清地问:“你……你要和那个日本人结婚?”
“是啊,”邵灵芸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父母都远在余姚,外面局势又不安定,看来是赶不上了——在北平统共只得表姐一个亲戚,少不得要请你光临。”
沈盈没有做声,将喜帖看了又看,忽地抬头,不敢相信地再问了一遍:“不会吧?你是真的收到我送去的东西了?就是那个——”
邵灵芸脸上的笑意冻结了,迅速看了看门外,将手指竖起放在了唇上。门外有人监听吗?沈盈心想,转过头看去,只见走廊外果然依稀可以看到背着枪的日本宪兵,防备森严,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看来自从锄奸队出动以后,藤原已将安全警戒提得更加高了。
邵灵芸点点头,指着自己的发簪,轻声道:“那东西,我收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沈盈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
被人这样当头责问,邵灵芸的面色白了一下,似是羞愧难当,哽咽道:“盈表姐……”
“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让我把东西送进去,难道就是为了如今这样?”沈盈只觉得气塞胸臆,咬着牙,低声,“芸,外面都传说你变节投诚,当了汉奸——这些都是真的吗?如今,你甚至还要嫁给日本人做妾?”
她问得尖锐,邵灵芸面色愈发苍白了,颤抖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的。我,我……辜负了你一番苦心。”
她几乎是带着哭音,为自己辩解:“盈表姐,你也知道我从小娇生惯养,怕疼怕痛,根本不是什么女英雄,也不是什么钢铁打的硬汉,你不能指望我三贞九烈扛得下一切!……你,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有多害怕啊!”
沈盈心中动了动,语气却依旧严峻:“害怕?害怕就卖国求荣?”
“龙心一的确是因我而死,但却并非我本意。而且,藤原……他是我在日本的初恋情人啊。”邵灵芸眼神凄楚,低声啜泣,“如今天下人都以为我是汉奸叛徒,既然无处可去,也就只能做了他的外室——婚后我会去京都定居,加入日本国籍,改名藤原芸子。”
“……”沈盈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将喜帖一撕两半,狠狠摔在了她的脸上。
“滚。”女医生咬着牙,挤出了一个字。
邵灵芸怔了怔,脸色苍白地笑了一笑:“我就知道表姐是不肯来的……其实,我来这一趟,只不过是为了和你告个别而已。”
告别?沈盈微微一愣:难道她准备辞职离京的消息被日本人得知了?
“以后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邵灵芸眼眶中有晶莹的泪水滚动,忽地伸出手抱了抱沈盈,用很大的力气。
那一瞬,沈盈听到她在耳边轻声开口,带着些许哽咽:“快走吧,表姐……离开北平,周六就走!”
什么?她心里猛然一惊。
“替我向父母问好。”
然而等不及她再问什么,邵灵芸迅速擦干了眼泪,直身拿了手袋快步走了出去,高跟鞋噔噔噔一路远去,竟是头也没有回一下。门外的日本宪兵一路随之而去,恭谨地为她拉开了吉普车车门,严密地保护着她离去。
那也是沈盈最后一次见到邵灵芸。
Act- 5
那个周六的晚上,她听从了邵灵芸的劝告,提前连夜离开北平。
因为走得匆忙,医院里没有派人来送。她一个人提了行李箱来到火车站,卧铺车厢里很空,很安静,然而她却坐立不安,火车开动后还一直朝着北平方向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满城灯火才颓然躺下,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