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蝶(15)
在梦里她见到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一如表妹昔年向她描述过的一样,芸披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地依偎在一个人身边。她看不清那个人是藤原还是龙心一。然后……当婚礼进行到最高潮时,灯忽然黑了,刺耳的枪声响起,所有人都惊得四散逃离。
她骤然醒来,发现那只不过是汽笛声。火车已经到了天津。
冬日的早晨居然有一层薄雾,满地的霜痕。窗外人头攒动,有小贩推车卖早点,一个报童晃着报纸过来,一路叫着:“卖报!卖报!”
一眼瞥去,报童手里挥舞的却是一份《大同报》。
沈盈心里一动。昨晚是邵灵芸订婚的日子,由伪政府主办的《大同报》提前一天用一整个版面介绍了受邀来宾,场面盛大,北平城伪政府的官员基本都到齐了,连日本陆军总部的人也来了不少,主桌十个人全是高官,连大名鼎鼎的茂川少佐都排不上号。
那么,今日又是如何?
她连忙打买了一份,急急翻到第四版,却发现《蝶之恋》上依旧没有庄梦蝶的新连载,翻遍了整张报纸,竟然没有任何关于昨天那场订婚仪式的报道,不由得大失所望——在离开之前,她想得到一点关于芸的最后消息,却未能如愿。
汽笛拉响,火车在短暂的停顿后开出了天津站,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色渐渐绵延成一片。
第六章 、初雪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邵灵芸的消息了。
一个月后,颠簸流离的行程终于结束。沈盈顺利抵达了成都,和父母团聚了几日,便去华西协和医院报到,开始了在大后方的新生活。
一年后,她在成都结了婚,生了孩子。
那么长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人向她提起过“邵灵芸”或“庄梦蝶”的名字,甚至连斜桥邵家的人都对这个小女儿绝口不提。战火连天的岁月里,天各一方的她们根本无法追寻到彼此的踪影,更不知她是否在中国还是已经远渡重洋。
或者,如今活在世上的,已经只有一个叫做“藤原芸子”的女人?
1945年11月9日,日本人投降后的第三个月,她辗转从成都取道上海回到了北平。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美日宣战,北平的协和医院也被日本人查封,学员教授四散,直到抗战胜利才重新开办。百废待兴时最缺人才,沈盈作为被特邀回来的外科骨干,提着行李,重新回到了老地方。
“沈医生,我来我来。”小周跑过来,欢天喜地地替她拿过行李,“史蒂芬教授一直挂念你呢……好容易把你从成都的华西协和医院调回来了!”顿了顿,又道,“五年不见了,沈医生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沈盈笑了笑,也觉得有些感慨。也是,当初离开时她是个单身的实习医生,还压根没有考虑过结婚,谁想到回来时竟然连孩子都这么大了呢?
“她爸爸呢?”小周还是一样的多嘴多舌,“没一起来吗?”
“去世了,”沈盈静静地道,“是飞行员,牺牲在两年前的成都空战里。”
“啊……”小周忍不住咂舌,再不敢多问什么。
日本人投降已经三个月,城里的气氛也已经截然不同。与离开时的阴云惨重相比,如今古都的秋天是明朗的,蓝色的天空映着朱红色的宫墙,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琉璃瓦上,于静谧中释放出一种宏大耀眼的美,令人只看得一眼便觉得炫目。
简直就像是两种光景、两个世界。
放好了行李,沈盈让小女儿去外面的院子玩,自己开始打扫房间。虽然协和医院被查封已经五年了,却不曾经受大的破坏,宿舍里居然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落满灰尘的桌上甚至还有当年的报刊书籍。
在其中,她赫然看到了一份《大同报》。
仿佛有什么记忆被骤然触动,沈盈回过头问小周:“对了,你……你有没有听说过庄梦蝶的下落?就是在《大同报》上连载《三生石》的才女庄梦蝶小姐?”
小周愕然:“那个著名的汉奸?”
“汉奸?”这两个字仿佛一把刀,猛然刺得沈盈说不出话来。
小周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不屑地道:“什么才女?统共也就写了一篇小说,还只写了半截——还不是因为亲日才被捧起来的?听说最后嫁了个日本军官,在中央饭店里办的婚礼……可惜那时候你刚好已经走了,没看到那场好戏!”
“怎么说?”沈盈心里一紧,几乎要透不过气。
——时隔多年,辗转千里,如今她终于回到了原地,可以得知那个故事的最终结局。
“你不知道吧?那群日本人和汉奸都死了!”小周抖开床单,毫不在意地说,“就在喝喜酒的时候!当时真是好轰动呢。”
“什么?”沈盈大吃一惊,一把拉住了她,“谁——是谁动的手?”
小周手上动作不停,哼了一声:“谁知道呢!应该是锄奸队吧!”
“应该是?”沈盈有些愕然。
“是啊,那次宴会去了很多日伪高官,锄奸队也派了人潜伏进去想要刺杀,可是没想到日本人居然对此早有准备!”小周皱了皱眉,“进去的人还没动手就被抓住了,当场就拉到街口处决——还是那个新郎亲自动的手呢!可狠毒了。”
“……”沈盈吸了一口气,想起那个叫藤原的日本军官那森冷犀利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后来呢?”
“宴会押后了一小时,还是照常开始了,”小周停下了手,神情兴奋,“但那些日本人没料到锄奸队那么厉害,还安排了第二拨刺杀!他们在喜酒里下了毒,将来宾都毒倒了!”
“什么?”那一瞬,沈盈惊呼起来,“下毒?!”
小周点点头,补充道:“听说主桌上的十个贵宾都中毒了……非常厉害的毒药,当场就死了四个人!”
“非常厉害的毒药……”沈盈喃喃,心里忽然间明白过来什么,只觉得寒冷彻骨,不由得失声,“那新娘呢?她……她有没有中毒?”
“当然有啊!”小周很迷惑她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失笑,“是新娘拿着酒杯,挨个儿敬过去的——酒都是从一个瓶子里倒出来的,新娘子先喝而且喝得最多,怎么会不中毒呢?听说当场就死了。”
当场就死了!这句话仿佛是一把匕首,倏地刺中了她的心脏,沈盈颓然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面色比外面的霜痕更加苍白。
“报应啊,谁让她出卖了那么多同胞?”小周没有注意到沈盈的反应,自顾自道,“所以锄奸队出马,在婚宴上把那个女人和日本人一起杀了!”
“不,不是这样……”沈盈下意识地喃喃,失声,“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她的声调太高,小周吃了一惊,望向她,不明所以。
沈盈全身微颤,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那么……她被埋在哪里?她的坟在哪里?”
“坟?”小周有些愕然,“北平城里没有一个人给她收尸,哪里还有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