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青涩,那么难过,那么痛苦,又那么故作坚强——像是遭遇了重击,却依然顽强站直、想要做个大英雄的孩童。
他也确实是。
是个大英雄。
即使他的父祖做过多么不光彩、不体面的事情,即使他的未婚妻最终反手一击,将世间至暗的真相都摊开在他眼前,他依然是当初那个背着包袱行走在山道上,学成出师、打算进京去,投入这污浊世间与诡谲官场,却仍然心怀无限正义、意欲匡扶这世间正气的纯澈少年。
谢琇凝视着他,眼看着他沉默良久,嘴唇渐渐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看上去那么愤怒,那么悲伤。
可是她知道,那种表情,就代表着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盛应弦略一用力,抬起自己原本压在纪折梅……不,傅垂玉——剑上的那柄御赐宝剑,猛地将剑尖指向了傅垂玉的面门!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颊侧的咬肌紧绷。
那是被怒意和痛苦所主宰的神情。
傅垂玉回视着他,神色却十分平静。
她慢慢撤回了手,将手中长剑的剑刃竖起,轻轻格挡在他的剑锋内侧,却没有立时发力将那锋锐无匹的宝剑格开。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抢先向着对方发动进攻。
但室内的空气沉凝得几乎快要爆炸。
他的视线凝注在她的脸上,黑眸之中有着毫不保留的受伤与痛苦,可是他的脸容死死地绷着,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谢琇望着这样的盛应弦——神情既熟悉、又陌生的盛应弦——终于觉得自己是有必要也有责任,在这里把话说清楚的。
她忽然开腔说道:“我的祖父,本是前朝的太子詹事。纪,就是我的本姓。”
她的话一出口,盛应弦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赵如漾却好像忽而要爆炸了一般,脱口喊道:“……你又何必与他说个分明,琼临!”
盛应弦:……?!
他的眉心猛然一跳。
“……琼临??”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谢琼临,那不就是他们前往仙客镇办案时,她所想出来的化名?!
当时她的解释是“既然白梅花开时一树琼枝,那我叫‘琼临’岂不是也正好应景”。
……却原来,“琼临”本就是她真正的名字吗?
对面的小折梅似乎也看出了他内心的波澜,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本名,就是‘纪折梅’。‘琼临’是我父母赠予我的小字。”
小折梅似乎并没有听从那个末代皇孙的意思,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让胸中紧绷着、满溢着受伤与痛苦的盛六郎,感觉好了一点儿。
小折梅继续说道:“我的父亲,则是荣朝末帝之太子的东宫侍卫。”
啊,这么一说,盛应弦就忽然能够理解了。
为何小折梅会与面前的这位末代皇孙赵如漾如此亲近——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出一系的。纪家两父子都辅佐荣朝末帝的太子,自是会与太子的儿子亲近。
小折梅平静地说道:“前朝覆灭时,太子亦与末帝一同罹难。我父祖当时意欲殉国以报,却被太子托付以‘末帝秘藏’的重任,嘱他们隐姓埋名逃脱,去寻找一位宫人子的下落。”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丢下一个大炸弹。
“这位宫人子,便是赵如漾的父亲。”
盛应弦:……?!
他凝神算了一算,意识到以年龄来计,确实如此。
赵如漾看上去和他年龄近似,而他生于永徽十年,当时的皇帝都已经二十岁出头了。
而且,他忽然从所剩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发觉了一个奇怪之处。
他的印象里,自己已经是父亲三十八岁上才得的幼子了。但是隔壁的纪叔父,唯有一女折梅,上面并无其他子女;可当他见到纪叔父的时候,却总觉得他看上去满面风霜,已是个中年汉子了。
原来,竟是为了寻找前朝遗嗣,才一直无暇顾及自身吗。
小折梅续道:“虞朝的开国皇帝正祐爷当时攻入荣朝皇宫时,乱军几将皇子皇孙全部杀尽,唯有赵如漾的父亲,身为不受宠的宫人子,因着当时太子妃势大且跋扈,而不得不养在冷宫,反而在破城之时得以幸免……”
“太子临终前,终于得知那位宫人已逃离宫禁、还将儿子也一起带走的确切消息,大喜过望之下,拦住了前来寻他、想将他救走的太子詹事与东宫侍卫——也就是我父祖二人——将‘末帝秘藏’的绘卷,以及寻找如漾之父的重责大任,都托付与他们二人。”
“我父祖受命,十分艰难才辗转逃脱,一路颠沛流离,我祖父患上了重病,于是我父亲便想着先去投奔可靠的友人,将父母托付于对方之后,他再自行上路去寻找如漾之父的下落。”
小折梅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凝视着面前的盛六郎的眼眸里似有一丝水光浮动。
“这位‘可靠的友人’,就是令尊与令祖。”
盛应弦:!?
他目瞪口呆,震撼得无法言语。
小折梅依然从容平静得一如毫无感情的偶人。
“他们本以为,段家乃忠臣良将之后,先帝安排下‘末帝秘藏’之时,又不曾瞒着段家,段家必定十分可信……但是辗转找到了盛家村之时,才发现段家早已不是对前朝忠心耿耿的那个段家了,他们已经洗白成平民百姓盛家。”
“我父祖虽失望,但大难临头选择明哲保身,却也能理解……本想离去,但段家盛情挽留,我祖父本就是一介文人,身体又不甚好,经过了长途跋涉,当时已是垮了……我父亲无奈,便承了这份恩情,将我祖父在盛家村里安顿下来,自己则长年在外,寻访如漾之父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