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杂七杂八,起初几句还有前人《山坡羊》的俏皮,小侯爷亦含笑听着;可渐渐地,他的脸色就变了。
到了唱词的后半段,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他狠狠地拿眼睛瞪着那位隔了半个房间,安坐在八仙桌旁,用指尖敲着桌面,一脸悠闲自在的小娘子,恨不能在她的脸上盯出一个大洞来。
但她却好似浑然未觉,微阖着双眼,摇头晃脑唱得还很开心,一段唱词下来就没见她打过磕绊,显然是已经在心中构思好了,也想清楚了后果,这才从从容容地开的口。
晏行云又气又怒,但那桩棘手的“蟠楼案”还如同一柄利剑般高悬于他的头顶,而他全无头绪,还不得不着落在她身上去找线索;因此他欲要叱责她一句、或是干脆打断她,却又束手束脚。
……有恃无恐。
他的心头忽然冒起了这么一个词来。
原本他以为谢大小姐是这桩错有错着的指婚之中,更加好的那一个选择。
她自幼养于京外道观之中,于京中各方势力都毫无一点牵连;而她又不曾在成长的过程中被父亲、外祖家或哪一个好友的感情所牵绊而影响了判断力。
和京中的贵女相比,她宛然有天生自长的一段自然潇洒之态,有杂花生树、春水乱流、随心所欲却又不失分寸的适意之美;有着这种奇特的成长历程,她不但学了很多偏门本事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而且行事风格旁出斜逸,常有别出心裁之举,却有破局之能。
即使是世家联姻,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眼下比她更加适合他那野心勃勃的未来大计的妻子。
当然,他从来没有真正向她表示过自己的这种满意。
合作伙伴而已,需要时时刻刻都把赞美挂在嘴边吗?
他虽然不曾以自己这个“遗珠”身份为仗恃,横行京城毫无顾忌,但好歹也是庄信侯世子,领的又是云川卫指挥使这样的实职,自有一点年少得志的自傲之心。
虽然他一贯长袖善舞,然而这世上,需要他认真去讨好的人,其实极少。
他自认为这位不得不与他绑在一起的庄信侯世子夫人,是不在其列的。
可是,他并没有想过,这位总是温和地、柔婉地、从容地、灿烂地……对他笑着,总是聪明地配合着他的意图,在外人眼中表现得对他极为信任、情深似海,仿佛这一段姻缘果真是难得的良缘,而她出于对他的信赖而依靠着他、支持着他、纵容着他的小娘子,一旦冷漠下来,竟然会是这样的。
她给他发的刀子,并不锋利,甚至有一层温柔的外壳包裹着;然而在她的笑容里,那刀子扎到了他的身上,却深深地刺破肌肤,刺到了他的血肉内里,痛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那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刺痛感,狠狠侵袭了他,仿佛终于短暂地掀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迷雾,让他有那么一霎,看清了她掩藏于温情之下的真相一角。
她脸上挂着的笑意何其温软,注视着他的眼神却又何等冷漠!
他慢慢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浮起一个森冷的笑意,他阙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不放。
小侯爷本是天潢贵胄,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场;但此刻他即使全身的气势全部外放,那股压力仿佛也没有转移到他的夫人头顶。
她依旧坐在原处,吟唱毕,打完拍子的那根纤指,指尖就抵着桌面停在那里。
她慢慢地抬起视线,平静地与晏小侯对视了片刻,忽而一勾唇角。
“唱和。”她吐出了这两个字眼。
“郎君才高,我虽鄙陋,可也不能落于郎君之下太多才是。”她道。
和气势慑人的晏小侯相比,她的一言一行堪称平和,但在气场上,不知为何一点都没有落于下风。
晏行云气得笑了出来。他带着一丝稀罕似的,略偏着头,盯着她看。
片刻之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瞧……我就说,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用一种和初见时差不多的、温柔含笑的语气说道。
他的夫人微怔了一下。有一种恍惚的情绪,自她平静的眉眼间潮水一般地涌起。然而她没有说话。
那双刚刚还可恶地翘起、吟唱着讥讽于他的歌辞的,丰润而娇嫩的菱唇,此刻抿得紧紧的。
晏行云并不在乎。事实上,倘若他不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些被他的夫人掩藏得很好的偏袒,他今天本应也不在乎。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是没有遭遇过旁人在他面前也要再去偏袒他人的时刻。可他基本上从来没有这么计较过。
他本以为,经历过像他这样的人生,总是眼睁睁看着生身之父宠爱旁的弟弟们,给予年幼而无功于国的他们过多的尊号、头衔、权力与富贵,允许他们过早地表露出对那个尊位的垂涎与争夺……
而他甚至连唤那个人一声父亲的资格都没有。
世间不公,莫过于此。
因此晏小侯爷很早就学会了,温和地忽略那些不公,将自己贪婪的渴望掩藏在潇洒倜傥的外表之下,再在暗中使出千般手段,去攫取那些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
而时日长了,他的成功次数也渐渐地累积得多起来。因此他甚至发展出了一些类似为自己设下限制、再在这种限制之下成功,来证明自己能力的小小爱好来。
他要求自己不管有多渴望,表面上都必须显得云淡风轻。不管心中有多愤怒或多憎恶,愈是这样,便愈要笑得灿烂美丽。